话音刚落,就见梁冬哥组装完毕,举枪瞄准了田愈忠。只听两声枪响后,田愈忠从半空中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梁冬哥心中难过,但也不好表现,只装模作样地皱眉道:“都这样了,给人松泛了吧。我听许颐说你们军统局的戴老板最是会谋度人心,怎么他才走没多久,手底下的人就只会老虎凳辣椒水了?”
杜旅宁哪里听不出话外之音,心想这个梁冬哥怎么跟总裁侍从室的也有交情?难怪小小一个少校秘书,也有人想对付。但杜旅宁也不是个欺软怕硬的,梁冬哥越是这么说,他反而越不肯让步了:“梁秘书倒是宅心仁厚。不如一枪给他个痛快。他就是不死在你手里,也要被执行枪决。”
“杜处长,你什么意思?”梁冬哥板着脸,一脸又生气又鄙夷的神情,“我不是那种一听是共`党就能马上翻脸不认的人。他是我大学时尊敬的前辈学长,如今久别重逢,我知道现在形势不好,也知道你们保密局的规矩,所以眼睁睁看他被吊在那里也只是干瞪眼。你倒好,一张口就说让我杀了他。谁不知道你们网罗罪名的本事?要是我杀了他,你们回头就给我个心中有鬼杀人自保的罪名,我可百口莫辩了。”
杜旅宁笑了。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雏儿,自然没那么好糊弄:“看来,梁秘书在这里跟我磨了半天嘴皮子,还是不肯杀他。”
“杀不杀他确实是我的选择,但我有罪没罪,却跟我杀不杀他没关系。”
“梁秘书并没有一开始那样看起来像个直肠子嘛。”杜旅宁刺了一下,又道,“我若说,这个人已经招供了,他说你是共`产党,你准备怎么办?”
“哦?他只说我是共`产党,没说我是他的下线或者上峰?”梁冬哥看似开玩笑的说了一句,拍了两下椅子的扶手,心不在焉的样子,又道,“我直肠子?杜站长是认为一个直肠子能管八年的机要呢,还是在鄙视陈军长是个傻子?我不过是对某些阴沟生物看不过眼,有话直说而已!”
杜旅宁看出梁冬哥故意跟他磨时间的意图,敛起笑容,抬手示意。房间里的特工一时间全部举起手中的武器瞄准梁冬哥。
“梁秘书,既然是聪明人,何必跟我在这里唧唧歪歪说一大堆没用的?杀了他,就说明你不是共党,多简单的事。你这样那样理由一大堆的不肯开枪,只能说明你们不仅彼此认识,还彼此知道对方是共`产党,你想保护你的‘同志’,你对他下不了手!”
梁冬哥被杜旅宁说中心事,心中不免惊涛骇浪,只得强装镇定转移话题:“杜站长上过战场没有?你知不知道战场上有种部队叫‘督战队’?面对日本人的时候,负责监督自己人,退即杀。”
杜旅宁明白梁冬哥所指,不咸不淡地笑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梁秘书。”
“过奖。我只是告诉杜站长,我们这种枪林弹雨里活下来的,杀不杀一个人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不像你们,整天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共`党。活在猜忌里的人,还怎么能齐心协力精诚合作,怎么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战友?难怪抓了这么多年共`党,共`党还是好好的。”
杜旅宁被梁冬哥的话戳中了痛处:“梁秘书,你不觉得你今天的话,有点多吗?”职业敏感告诉杜旅宁,“直率护短,对特务有成见”这些评价不能完全解释今天梁冬哥的反应——事实上,梁冬哥话多不是太激动,而是太不激动了。冷静沉着说得头头是道,让人找不到破绽。但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杜旅宁,如果有一天,你的老师,同学,乃至学生,是共`党或者通共了,你怎么办?”
“我会亲手杀了他!”杜旅宁盯着梁冬哥的脸,想到自己刚带杨慕次的时候,那孩子也是这样稚气的圆脸,只不过在后来严格的训练里晒黑了跑瘦了……也不一样,阿次虽然桀骜不驯,但话不多,自己也从未见他像眼前这个人这样任性、喜怒形于色过。
梁冬哥见杜旅宁如此回答,不知怎么的想起陈怀远,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感。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枪,负气地往地上一丢,抬头朝杜旅宁自若道:“我跟你这种人无话可说。”
杜旅宁笑了。
梁冬哥闭上眼,随后颈上一痛便不省人事。
田愈忠双眼充血,瞪大了眼睛看着被劈晕了倒在地上的梁冬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随后便发了狂似的想要大笑,可是他舌头已断讲不出话,只裂大了嘴,从喉底发出“嗬嗬”的怪声。
八十五军驻上海闸北司令部,从传达室递来了支夹着纸条的钢笔。
陈怀远拿到那只当年他送梁冬哥的笔,顿时急火攻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头疼得厉害。他“啪”的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吼:“毛仲新,你欺人太甚!”
“父亲?”
“他这是借口冬哥朝我发力呢!”陈怀远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随即拿起挂在墙上的军帽就往外走,“念先,带上你的警卫营跟着!老子就不信这个邪,看是他毛仲新能把我掀翻,还是我平了他的上海办事处。给我备车!”
第八十二章欲行
梁冬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扒了上身的军服外套,正坐在刑椅上,手脚都被固定住。
他抬眼,正对上一个光膀子的大个儿胖子。
“梁秘书,杜副刚刚吩咐了,说你醒了让我讲给你听。他说,先不论别的,光就你今天的表现,就是同情共`党有赤化危险,所以先吃上五十鞭子当个热身,有什么事,热过身后回头再商量。”
胖子见梁冬哥瞪他,只觉得自己眼花了,原来这世上居然还有连生气都这么好看的人。这般想着,顿时便软了心肠,加上他也知道梁冬哥素日在军区里的“威名”,便抖着一身肥肉卖乖道:“梁秘书,我就一个混饭吃的,你们这些大人物,我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回头您要出去了,可千万别怪我……这抽鞭子,照理应该吊起来,但架子昨天弄坏了,所以今天就坐着。您放心,待会儿我下手知道规矩,保证见响见红不伤身,回头伤好了说不定连个疤都不留。”
梁冬哥闭上眼,皱着眉头把脸扭到一边去,不愿看他。那老六也识趣,挠了挠后脑勺,看似忠厚地“嘿”了一声,走到梁冬哥身后,把刑椅的椅背放下,抬手便抡起鞭子来。
那胖子老六的话虽不是作伪,但杜旅宁在外面盯着,他也不可能太放水。没一会儿,梁冬哥背上就开始渗血,染红了白色的衬衫。
鞭子的声音,在死寂的刑室里格外响亮。
杜旅宁在监视窗口见梁冬哥咬牙皱眉,笑道:“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没吃过刑,这点就觉得疼了。不过坐得倒挺直,还算硬气。”嘴上这么说着,又不免想起杨慕次来。杨慕次熬刑的本事最是好的。可惜因为他大哥的事,这辈子怕都要跟自己怄着一口气了……杜旅宁虽然心里这般那般的惦记,但也没法做什么。现在军统改组保密局,由毛人凤全面接管。毛人凤一上来就提拔了一堆姓毛的乡里乡亲,杜旅宁就凭空矮了一截成了个副的,上海办事处的正职则由毛人凤的族侄毛仲新担任。因此,杜旅宁也没法越过毛仲新擅自插手潜伏人员回归的事。
杜旅宁心里不舒服,就朝别人撒气。只见他不耐烦地挥手道:“打得有气无力,让老六滚!阿钊,你去。”
“还有,小刘,你给我把这个梁冬哥的的所有资料都调出来。”杜旅宁也不是傻的,他才不会相信毛仲新新官上任是来为了对付一个军区的机要秘书。梁冬哥之前“有人想给我定罪,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的那句话很有意思,杜旅宁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了探究的心思——更重要的是,不单单是梁冬哥的长相,还有他摆弄枪支的一些动作风格,也让他感到某种熟悉。
说到这一点,作为梁冬哥最亲近的人,陈怀远对梁冬哥身上的这方面变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陈怀远虽然也是名校出身,但走的却是野路子——在他眼里,会装弹会开枪会打靶就好,其余的全靠自己平时受训和实战锻炼,对梁冬哥也基本是“放养”的态度,目的旨在让梁冬哥能形成最适合自己的风格方式,而不是单纯死板的灌输已有的教条。42年田愈忠在山西被捕,梁冬哥借口回老家养伤暂离陈怀远部以避风头,期间在湖北接受中共特工秘密特训。回来后陈怀远只觉得他身手见长,便随口夸他一句“身手没落下”,没多想,也没察觉出梁冬哥此时的行为动作,隐隐地有了另一个人的痕迹。
世上的巧事太多,梁冬哥不会想到自己在这上面露了马脚。当然,这个马脚太隐蔽,隐蔽到即使杜旅宁起了疑心,也不能十分肯定。他就是调了局里所有关于梁冬哥的资料和卷宗来,估计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到梁冬哥是他学生的学生,毕竟抗战期间“杨慕次”一直在上海潜伏。
但正如三年后被毛人凤派去监视陈怀远的张弛所说的那样,很多道理是说不清的,重要的是——直觉!杜旅宁直觉这个梁冬哥有问题,就像多年前林牧云和余珊珊直觉的那样。但是这些所谓的“直觉”,虽然有蒋介石“宁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的领袖意见加持,但也因为没有证据而越发“欺软怕硬”。所谓“欺软”,就是你只要怀疑了,你的怀疑就是能把人干掉的理由;所谓“怕硬”,就是你再怀疑,只要人家后台硬,你就没办法。比如只要陈怀远把脸一板。说谁再说冬哥是共党老子一枪毙了他,那怀疑就是个屁。再比如,李亭宇再怀疑白汝玫是共谍,蒋介石信白不信李,也没办法。作为梁冬哥现在的上线,这位南京国防部二厅的白厅长,如今可是能够左右战局和将领人事调遣的重要角色。
陈怀远得到消息后,没管杜旅宁,而是直接找上了毛仲新。
陈怀远已经多年没被人动过梁冬哥这个逆鳞,加上蒋介石跟他讨教还价非要他北上剿共后才给他中原省省主席的位置,闹得他一肚子的火气,这会儿毛仲新敢于老虎嘴上拔毛,可不是把他气坏了么!他一路风风火火地闯到保密局的上海办事处,跟人一照面就破口大骂娘老逼的你毛仲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一来上海就敢动我陈怀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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