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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形圆润挺拔,笔画疏朗有力,是梁冬哥的笔迹。

陈怀远伸手遮去了自己小弟和弟媳的名字,怔怔出神。

……

刘家塘后山过去的一个山坳里是冯家村。冯家村很小,总共也就十几户人家。冯涛是村里最厉害的猎人。

这日,冯涛在山上靠着啃干粮吃雪块挨了两宿,打了三头狐狸回来。他正在自家院子里给狐狸放完血正扒皮,听隔壁大嫂和自家媳妇说起东家长西家短的,讲到隔壁南勇家的前天在刘家塘那块捡东西时发现有人还活着,心一软就给抱回来了,说是抱进来的时候她正好看到,长得还挺清秀,就是血淋淋的怪吓人。

这年头到处打仗,便有百姓在两军打扫完战场后去捡一些军队不要或者漏掉的破铜烂铁,例如子弹啊枪杆啊之类的,当废金属去卖,还能挣不少钱。

冯涛一听说救了个丘八,火气就上来了。扔下手头的活计,也不管手上血淋淋的,提着刀就往南勇家去了,嚷嚷着要找人算账。原来冯涛家住在村头,在这小山坳的出口处,被经过此地的退散下来的士兵洗劫过,对当兵的很有恶感,要不是那些人是败兵正在溃逃,随便抢了东西就跑,冯涛自认手里的猎枪可不会放过他们。

一般这种世代在一处繁衍生息的小村子,都是沾亲带故知根知底连打小你尿过几次床大家都知道的那种,所以也比较路不拾遗。当然,夜不闭户是不大可能的,不用防贼也得防狼啊。

冯涛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提着刀,熟门熟路地闯进了冯南勇的屋子。冯南勇在后院磨玉米面,媳妇在一边剥玉米,前面屋子里正好没人。冯涛正准备如何凶神恶煞地让那丘八给他哭爹喊娘眼泪鼻涕叩头认错,进门见到炕上半倚半躺着一个少年人,嫩生生的脸蛋上眼珠子乌溜溜的,正无辜地看着他,忽然满腔怒火被泄得一点不剩。

梁冬哥因为脖子上有伤还未完全止血,虽然没伤到喉管声带,但也不敢贸然说话。他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自己被农户救了,可眼前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大个子提刀带血的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也不知要做什么,只朝着来人抿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你,你是哪嘎瘩……”冯涛好不容易鼓起气来粗声粗气地想问人来历,才没几个字,看到对方纯稚的笑脸,又卡住了。

南勇媳妇剥完玉米回来,低头擦完手,抬头见冯涛这个大块头提着刀滴着血地在梁冬哥跟前杵着,吓了一跳。南勇媳妇心疼小伢崽,捡了梁冬哥后回来抹把脸,看了一眼就认作自己儿子似的疼。见到眼前这场景,先是一愣,然后叨叨着“小兔崽子你欠收拾”“老娘这里也敢拿刀吓唬人”之类的话,拿起一边的擀面杖作势要抽人,连打带推得把冯涛撵出了门。

撵出门了还不算,南勇家媳妇嗓门大,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吼。口音太重语速太快梁冬哥也没听太清具体都是些什么,只知道那人叫“涛子”,南勇媳妇骂这涛子不经主人家同意就拿着刀乱闯没礼貌,让他有本事别溜,过来赔礼道歉,否则就要拿棍子替他爹妈抽他之类云云。

结果没几天,冯涛就颠颠地送了件狐裘缀成的披风过来示好。猎人的产品嘛,说不上什么做工和款式,但到底料子好,随便怎么裹着也暖和。南勇媳妇儿用披风把梁冬哥裹成了个毛球,终于大度地表示“不跟你计较”了。

梁冬哥脖子上的伤口不深,完全结住痂后也放得开了,能跟南勇媳妇说些话。偶然说起这个“涛子”,才知道那个大个子全名“冯涛”,爹妈走得早,打小拉着他弟弟到处吃百家饭长大的,练得一身打猎的好本事。

南勇家的好说话,说起来就没个完。她坐在炕上,一边缝着衣服,一边跟梁冬哥唠嗑,说后来冯涛的小弟被狼背走了,他伤心,就自愿搬到坳口那地方去住,全当给村子站岗放哨。以前鬼子来的时候也是他机警,把进村的小路遮了,鬼子才没发现这村子。现在走了鬼子来了毛子,比当年鬼子还难伺候。好不容易自家的军队接手了,忽然外头又有喇叭到处广播说这是什么匪,要剿匪。前阵子外头刘家塘前那地方有人打了败仗,四处有人逃。有俩棒槌不知怎么的闯进了村子,冯涛家首当其冲被抢了半屋子皮裘,这些原是冯涛准备过几天拿到镇上换粮食的。连院子里当时没带上山的几条猎狗都被杀了吃了。冯涛正好外出回来,气得就朝人开枪,把那俩人吓跑了。好在他那屋离坳口近离村子远,冯家村才没被发现。

梁冬哥听着有些内疚。虽然当初说后撤的时候约束过部队,可到底还是发生了劫掠。这还是这种山沟沟里不容易找到的地方,那些地方好的,怕是更难过。八十五军的纪律,在国军中还算好的。不过纪律好又有什么用,没人约束的时候,纪律只有靠个人觉悟。觉悟不高的部队,不知道为什么而战斗,看不到个人和集体的前途出路,一旦失去约束,就什么都干得出来。梁冬哥也知道国军部队里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军官,人家有信仰有理想,为了三民主义奋斗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典型的比如陈怀远,梁冬哥心里是很敬佩的。可上头精英再有理想,也架不住手底下的兵多是抓壮丁来的或是本来日子就过不下去的。这些人打起仗来凶性是有,但你跟人讲我国军为人民服务军民鱼水情,人能糊你一脸浓痰,还不如谈钱来得实在。

不在陈怀远身边,看着朴实的村民,宁静的生活,日子紧巴可人心不紧巴,梁冬哥不用那么时时都绷紧了神经,反而能更加思路清晰地去想一些以前认为不要去想不该去想的问题。

他听地出南勇媳妇的意思。村民的想法很简单朴实,他们不管外面闹得什么风雨,不管你是国是共甚至于是苏联人还是日本人,他们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以前陈怀远甚至还跟梁冬哥感叹过,说日本败就败在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在东北多经营几年,再向南稳扎稳打徐徐图之,不搞过分激进的三光政策,局面如何也犹未可知。但历史没有如果,不抵抗政策下的东北被轻易攫取,这让日本军国主义产生了盲目自大的心理,觉得整个中国都不堪一击。一自大就忘了一个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繁衍生息几千年不断绝的民族,靠得绝不是懦弱。

外国人终究不是自己人,管得再好老百姓也是反感,更别提你管得不好了。现在中国军队来了大家自然夹道欢迎,至于你是蒋贼还是赤匪,他们未必分得清楚——冯家村人就不知道梁冬哥是哪边的,也没去深究,只道这么可爱的后生崽儿,一口软糯的南方口音,定是让那些坏人抓壮丁去的。

如今外敌已驱走,倒是自家兄弟开始掰手腕看看谁该当这个家了……可是,外敌真的已经都被驱走了吗?梁冬哥想着,不禁叹了口气,想不通老蒋对美国这么极尽讨好到底是个什么心理。如果梁光松还在的话,他肯定会跟梁冬哥指出蒋当年是党内著名的左`派还拼命要加入共`产国际的事,那时苏联对中`共的支持,还比不上对国民党的九牛一毛。蒋不是没有理想的人,就是有些投机,也称不上什么大才。这一点,连陈怀远这个死脑筋的人也觉出来了,还会跟梁冬哥抱怨说老头子总是听风就是雨的没事瞎指挥。

共`产党看不起国民党挺正常。孙中山国民革命革了三十九年,老是失败,失败了回头还得“以俄为师”。立党几十年就是不开一次党代会,第一次国民党党代会都还是二四年国共合作的时候共`产党帮忙组织的,宣言也是共`产党给起草的,连军队里的党员干部组织都是国共合作的时候搞起来的。蒋介石忌惮共`产党更是再正常不过了:人这么少,党这么年轻,就表现出这么强大的个人能力和集体组织能力,换谁不忌惮?

但这些东西,陈怀远在身边时梁冬哥想都不敢想,就怕自己哪天梦里给说漏嘴了。但话又说回来,其实内线也能当得轻松愉快,只要没有什么信仰纠结,当颗墙头草两边倒的,两边都能如鱼得水。既能不愁吃穿升官发财,又能给自己留条后路——自古以来就不缺这种人,这也是内线这种存在的危险性。什么人是自己队伍里忠诚可靠的同志,什么人是卖乖讨好留后路的,什么人是待价而沽想捞好处的,用内线的人必须心明眼亮。这种危险游戏,看似风光,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好玩。而且有时候假戏真做真情假意的,就是最后胜负已分你到了自己人跟前,也常常是百口莫辩,多数只能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梁冬哥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一开始并不乐意在陈怀远身边吃好喝好地递消息当内线。但后来也渐渐有了觉悟,觉得这种事,自己来做总比到时候要依靠那些墙头草的好,即使最后含恨收场难有善终,他也认了。

梁冬哥脑子里正过去未来党内党外的胡乱想着,冯涛来了。

冯涛的肩上扛着俩还在挣动的又大有肥的兔子,说是跟南勇家的换倆口袋玉米面。南勇媳妇正在院子里腌白菜,隔着好几间屋子喊说马上来。冯涛无事,跑来跟梁冬哥瞎扯。梁冬哥还不能下床,接过冯涛递过来的一只兔子,抱着摸毛,笑着听他唾沫直飞地讲现在的狐狸兔子多难打。

冬天了,兔子换上了一身雪白厚实的皮毛,摸着极是温暖软滑。那兔子原本是挣扎的,只是四肢被绑着挣不脱而已,在梁冬哥怀里,倒是安静了下来。兔子毛茸茸的极是可爱,可梁冬哥知道这边的人自古以来都是渔猎为生,对猎物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怕自己待会儿心软不忍,抱了一会儿就把兔子递回给冯涛了。

冯涛接回兔子的时候,碰到梁冬哥的手,担心道:“你在屋里坐在炕上,怎么手还冰凉凉的,是不是缺血食?回头我给你打只雄鹿,割了鹿角放血来你喝了补补?”

梁冬哥忙摇头推辞,心想这种“大补”自己还真受不起。正说间,南勇媳妇进了来,手里还拿着俩装着玉米面的布口袋,却让冯涛把兔子拿回去,说回头做俩兔皮帽送来就是。冯涛冲着梁冬哥和南勇媳妇老实憨厚地笑了笑,提着口袋扛着兔子又回去了。

又几日,等梁冬哥身上别的地方的伤也稳定住了能下床了,便有点闲不住,加上也不愿意在老百姓家里白吃白喝,坚持要求帮忙干活。想想这大冬天的,能干的活都比如捕猎砍树之类都是重活,一般的汉子体力不够都扛不下来,更别提他这么个伤员了。没办法,最后只好跟着南勇媳妇一起在院子里剥玉米晒腊肉,或者偶尔到边上的林子里拾点断落的枯枝干柴回来当柴火。

这天,梁冬哥低头捡柴,走着走着,抬起头来的时候,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不认路了。又走了一会儿,周围林木越来越密集,梁冬哥心知走错了方向,便转过身往回走,却见一只灰狼正朝他龇着牙。

这狼枯瘦,怕是已经饿坏了。梁冬哥慌忙间摸上别在腰间的老式匣子枪,那是冯南勇说给他上山防身用的。这时,身后传来冯涛的呼声。梁冬哥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冯涛,那灰狼看准时机猛的扑上来。

第八十九章无悔

那灰狼看准时机猛扑上来。

虽然冯涛比那狼离得近,可人的速度哪里能跟狼比?说时迟那时快,那狼眼看就要扑到梁冬哥眼前,冯涛的脚力也不弱,借着地形优势窜到梁冬哥身前作势要护他,却不料被梁冬哥一脚绊倒。

梁冬哥眼疾手快,绊倒冯涛后侧过身去,那灰狼堪堪从冯涛的头顶扑过去。因为身在半空中无处着力,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猎物就在自己身侧却够不着。灰狼落地后扭身再度向梁冬哥扑来。

冯涛还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一声枪响。

灰狼被击中,倒地不起。可梁冬哥却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仍举着枪,对准地上的狼。直到冯涛起身,抽出自己背着的猎枪又补了一枪,示意已经死透,梁冬哥才惊疑不定地放下枪——他虽然临事沉着冷静,可刚刚那一下,现在想来却不免有几分后怕。好在虽然重伤初愈,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但反应力和技巧都在。

冯涛有些复杂地看着梁冬哥。刚刚梁冬哥在雪地里的样子,让他不由想起了自己那不幸命丧狼吻的弟弟。那一刻,好像多年前的悲惨故事就要重演一般,冯涛甚至忘记了自己手里还有猎枪,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当时的自己手无寸铁,躲在雪堆后面想哭又不敢哭,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被狼咬死后叼走。这一次,他拼命地冲上去,想要救自己的弟弟一命,哪怕用自己的命换也好。没曾想,最后却是梁冬哥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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