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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说道:“你咬死了喝过酒你便回房睡了,不知道我做什么便是。”田伯光点点头,说道:“也只有如此了。将来就算圣姑怪罪我,大不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令狐冲笑一笑,笑得极其难看。

第十七章

他一路快马加鞭回到梅庄。

庄园里值夜的下人完全没想到,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令狐冲管不得众人惶恐又异样的目光,一路冲到浮影小筑的门口,便被大门上的铁锁惊得呆住。

“为什么上锁?”令狐冲怒吼着望向身边闻声赶来的几个护院,田伯光既然带来了林平之的消息,就意味着林平之此刻依然在这上了锁的小园里。“到底为什么上锁?是谁上了锁?”

护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回答他。这锁本是家里管事的人擅作主张加上的。打从盈盈回来令狐冲就没有来过,显然爱宠已绝。他们怕盈盈事后追究,园子里的人万一逃跑,大家都负不起责任。横竖这个人,本来就是困锁在西湖深处的囚徒。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出来开锁,令狐冲怒极,却不再说话了,默然运气,力贯手臂,接着一声清啸,长剑寒光闪过,那么大一把黄铜锁头齐齐整整的切成两半,落在地上。

他近年修习易筋经,化用吸星大法,内功已臻化境。就算手中只是一把寻常铁剑,全仗真气,即能切金断玉如切豆腐。

一脚踢开浮影小筑大门,冲进那花木掩映的小路。才几天的光景这些花木便横生乱长得仿佛要连人的生气都强夺了去。

梅庄到处都点灯,整夜不熄,只有这里一片黑暗。但令狐冲不需要灯光,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样走。他们只在这里厮守过短短二十天,却像一辈子那么长久。

铃铛本是在屋外檐下打盹,刚刚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正在胆战心惊向外望,一眼看到令狐冲,欢呼一声,奔出去喊:“老爷,老爷你回来了!”刚喊出一声,便大哭起来。

令狐冲急着见林平之,却也不忍不理她,匆匆的边走边问:“怎么不回去睡觉?”

铃铛哭着说:“公子一直不吃不喝,我怕他出事,我守在外面,他找我的时候马上就能找到。”

令狐冲脚步顿了顿,这个孩子才只有十三岁。他低声说:“谢谢你,铃铛。”说话的声音便哽住了。

林平之的屋里点着一盏小灯。令狐冲进去的时候,他怔怔的坐在床头,面朝向门口的方向。他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中看着那么瘦小憔悴,眼睛大大的睁着,无光无明。令狐冲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忍不住叫他:“平之,是我回来了。”

他说着向林平之快步走去。

就那么一点距离,林平之却已等不及。他忘了自己身体的残疾,也忘了几天不吃不喝不动的自己有多虚弱。他想去迎接令狐冲,或是更大胆一些,直接扑进他怀里去。他想下床,刚一动就失了重心,整个身体往下坠。床和地面的高度落差并不大,可是身体失重的一刹那整颗心都落到深渊里面去了。

他没有摔痛,他落进的是一个熟悉的怀抱。令狐冲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摔落。

心回到腔子里,几乎已经飘离出体外的三魂六魄也回到身体里。令狐冲在他脸上额上胡乱亲吻,低声叫他的名字,他身上发抖,好半天忽然举起胳膊狠狠地打他。

令狐冲不闪不躲,由着他打,他那么虚弱,身上被他打中也完全不疼,只能清楚地感知他那么虚弱。他咬牙切齿的使劲打,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含混的发出声音,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顾不得理会他胡乱打着自己,只是牢牢抱着他,在他脸上嘴唇上吻着,刚吻几下他的气息就跟不上了,两手软软的搭在他身上,枯干的脸因为窒息飞起一抹嫣红。几天下来他的眼睛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小巧的脸骨清晰可辨。爱他爱得恨不得倾自己所有,恨不得把心都交给他,到头来却只是让他憔悴成这副模样。

心口疼得近乎痉挛,鼻腔则酸楚得催出了眼泪。曾经有一阵子令狐冲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流泪了……流泪又怎么样?我歌我哭,心之所以。眼泪落在林平之脸上,他感觉到那滚烫的液体,怔住了。

令狐冲低声问他:“你为什么要如此自苦?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他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林平之根本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会为他们争取回一个如愿以偿的未来,甚至也不相信他是那么爱恋他。但凡他愿意多一点信任,他就不会这样伤害自己。

林平之含糊的回答:“我……我不是有心的……”他几天不吃不喝不说话,声音干涩喑哑,“你一直不回来,我等不下去……”

他竟然说“我不是有心的”,好像他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只是小孩子做错了事,要恳求大人原谅一样。令狐冲咬紧牙关,深深吸气,他知道了,他知道从前全都错了,管他光明正大还是偷偷摸摸,他只要在一起,就算阴谋诡计耍无赖也要在一起。从此后他再也不会给任何人分开他们的机会,也绝不能再给林平之伤害自己的借口。

决心一下,忽然也就没那么痛苦,高声唤进铃铛,吩咐她去煮一点粥。林平之老老实实的窝在他怀里,合上眼睛,一小会儿就呼吸匀净,睡着了。

令狐冲抱着他,缓缓地、一下一下的轻拍他的肩膊。满心里是空空的,极满极胀之后的空茫,他已经是个罪人,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而且他必须去承受。他不能放开林平之,绝对不能!

他在想,是不是真的应该带林平之回一趟福州——如果这一次盈盈不能容忍的话……她会怎么做呢?她会吵闹,还是会像之前一样伤心哭泣?——她怀着孩子,不能让她太伤心……到底该怎么做……他痛苦得想撞墙了。

他灰心丧气的想,真是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

然后他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他怎么能死呢?绝对不能死。他死了,林平之怎么办?梅庄有自己坐镇还一天到晚的来不速之客打辟邪剑法的主意呢。或许盈盈倒是不用他操心他死了她怎么办,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何况这个世界那么好玩,活得好不容易,怎么能随随便便想什么死了算了?

不想欺骗,不要分手,不肯逃避,也不能伤害……他觉得自己是脑子不够转。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够聪明。等天亮,然后等盈盈回来,坦白直率的说吧,任何问题只有开始去解决,才有可能真正的解决。这岂非正是盈盈一直避谈这个问题的原因?她大概也是知道一旦开始商谈,她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甚至也知道他的贪心,知道他的愧疚。她永远都是最了解他的那一个。

而林平之……林平之大概根本就不需要了不了解。

他想着伸手去握住林平之的手,两只手十指交缠。林平之在熟睡中动了动下巴,他太虚弱,微张着嘴,气息很浊重。又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从没见过的沉香珠子,珠子颗颗儿一层光亮的包浆,衬着他白生生的手腕,煞是可爱。

铃铛端着粥静悄悄地走来。令狐冲问她:“这么快?煮软了吗?”

铃铛说:“粥是早就煮好的,热一热就行。我每天都煮粥,预备公子只要能吃下东西了,马上就有东西可以吃!”令狐冲极为感动,低声说:“铃铛,你比我强。多亏有你。”铃铛听着,笑得很开心。

令狐冲又随口问她:“公子手上这串珠子,是哪儿来的?”铃铛说:“是公子贴身收着的。前些日子我刚来的时候,他给我,叫我收在衣箱子底下。三天前又叫我找出来给他戴上。从戴上这串珠子,公子就不肯吃饭了。”

令狐冲有点疑惑,却也没有多想,只点点头,便叫她放下粥,回去睡觉。铃铛本也困了,令狐冲回来,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打着呵欠,回房睡觉。

令狐冲腾出一只手用调羹搅一搅那碗粥好让它凉的更快。林平之睡得很不安稳,胳膊和腿老是突然间就那么抽搐似的动一下。不忍叫醒他,却又知道只有让他喝了这碗粥,他才能真正安稳的睡。只得抱着他轻轻地晃,小声叫他的名字。本来以为叫醒会很难,但是几乎刚一出声,他就醒了,睁开眼。

令狐冲轻声说:“乖,吃点粥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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