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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大笑着离开了,贺小梅瞧着他那样子,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心思:不知这次再赴京师,能否见到故人?

与贺小梅商定之后,令狐冲这才磨磨蹭蹭挪到林平之面前,支支吾吾讲了自己的打算,当然,没提什么断腕的事,只说两处相近自己当见机行事。林平之听后微微皱眉,踌躇道:“本也不急在这十天半月的,你何必这么迫不及待呢?或者,等我的眼睛好了……”

令狐冲摇摇头,一想林平之看不见,又俯下身来拍拍他的手背,柔声道:“这事早一天了结,我也早一天放心。再说,你自己难道不想早点治好么?”

林平之咬紧下唇,突然冷笑一声,道:“是啊,早一天治好便早一天了结,你就再也不欠我什么了,你是这样想的吧?”

“平之你……”令狐冲没料到他会是这样反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也好,早治早了,从今以后你我便再无瓜葛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令狐大侠已然对我仁至义尽,任我自生自灭你也心安理得了对不对?”林平之的手一点一点握成拳,说的话也愈发恶毒起来。

蓦地,有一股温暖覆上他的手背。令狐冲突然伸出手,握紧了他的,并且微微笑了笑道:“放心吧,我只是去帮你取药,很快就回来。我既然答应过你爹娘要好好照顾你,那就绝不食言,除非你自己觉得烦了不想再看见我了,那时候我一定远远走开不碍着你的眼,否则,我是绝对不会丢下你的。等我想办法取到灵药回来,那时候你的眼睛也好了,岂不是自在得很?”

他的手劲恰到好处,既不至于抓疼了林平之,又让他挣不开来。那两声不经意的“回来”好像两支连环小箭,后箭紧咬着前箭的箭尾,一下接着一下在他心里钉得死死的,泛出一阵阵酸疼。这酸疼忽而漫上了他的鼻尖,润湿了他的眼眶,几乎就要洇上雪白的纱布。

“令、狐、冲,”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轻唤他的名字,“你这个不自量力的傻子。”

“傻子好啊,都说傻人有傻福,我的福气可不是一向好得很?你就别替我操心啦,我是谁?独孤九剑传人,黑白两道通吃,还怕什么?你就安安心心和贺公子一块儿等我的好消息吧。”令狐冲说着,又在林平之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林平之低下头去想心思,半天没抬起来,令狐冲也就半天没放开他的手。终于,他转头准确地“看向”令狐冲说道:“如果真能如你说的一般顺利,那事成之后,你能带我去个地方么?”

“好说,哪里?”

“我想…回家。”林平之低缓的语调瞬间把令狐冲带回了那间黑暗阴湿的地牢,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少年那带着微微哭腔的一声轻轻的“爹,娘”。他的心猛地一抽,明明这个字的含义那么多,他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一瞬间就懂了这句话所指。

“好,等你的眼睛和手足都治好了,我就陪你回福州走一趟。”令狐冲答应着,言下之意却是去了福州之后,仍旧要叫林平之跟着自己回去的。

回哪里?杭州梅庄么?林平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忽然像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那若是治不好呢?”

令狐冲毫不犹豫:“那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林平之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自己的失明——他实在是很想看见,令狐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态。他甚至开始怀疑,令狐冲到底是不是猜到了一点自己的心思,才会说出这么一句让自己又喜又怕内心激荡翻涌若斯的话来。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努力回忆着记忆中那人一脸郑重坚定的模样,日子太久,他发现自己脑海中的令狐冲已经有一点模糊了。

他情不自禁想要抬起手去确认一下那人的轮廓,却被令狐冲误会是要甩开自己的手,而下意识地捉得更紧。林平之也没有太执着,轻笑了一声道:“一辈子,太重了。”他不相信令狐冲真能做得到,更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幸运,可他还是忍不住存了一点小小的奢望,对这个承诺的微弱的渴望和对这份温暖满满的贪恋。

至少,再让自己贪恋一阵子吧。他想着。他没有那么贪心,想要一个一辈子,他给不了,他受不起。可他实在是舍不得放开这份温暖,那么至少,在那三年的期限过去之前,让他把这个梦,做得久一点。

令狐冲离开的前一日晚上,贺小梅带着他的百宝箱来到那两人房中,捋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倒是把那两人吓了一跳。

令狐冲给林平之梳好了头发,放下梳子上下打量了贺小梅几圈,这才认真道:“贺神医,看这架势,我都快以为明天出发的是你了。”

贺小梅啧啧两声摇了摇头:“令狐兄想多了,在下一没有黑白通吃的广阔交游,二武功稀松本事低微,何德何能担此难于登天的差事,不过是打算靠着不入流的小小花巧,勉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说着,他转向林平之又道:“我没有令狐兄那么神通广大的武艺,但也定当全力保得林公子你周全,只是说不得得委屈一下公子了。”

“无妨,贺兄请便。”

贺小梅听得此言,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应工具,当场就在林平之脸上涂抹起来,后者虽疑惑,也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不发一言,唯有一旁观看的令狐冲不时现出惊异神色,兼而发出啧啧叹声。约莫过了一刻,贺小梅这才满意地挺直了腰,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再看他面前,那玉树临风俊俏秀气的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瘪瘦削的老头,面上的麻皮掩映在黄褐色的老人斑当中,额角的纹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贺小梅上下左右欣赏了一遍,觉得自己的手艺实在是不错,这才给林平之重新上药缠纱布,复又在他的脖颈双手如法炮制,叫人一眼再看不出任何破绽。林平之一片茫然,令狐冲则是叹为观止,对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手段赞不绝口,借着夸赞之机也让林平之明白了七八分。

贺小梅又在自己的脸上鼓捣起来,一边解释:“林公子身子多有不便,想来容易引人注目,若是扮作年迈老者,出入起来也就自然许多。再者说,咱们这一回就是越掩人耳目越好,令狐兄你看这张脸,可不是叫你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第二眼?越是如此,这易容就越不容易穿帮,有百利而无一害啊。”他一边说,一边手上的动作不停,没一会儿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太太就出现在了房中。令狐冲乍一看只觉得这老太太略微有些眼熟,再一想,可不就是那日塞布片给自己的那位么!

老太太颤颤巍巍走了两步,咧开干枯的嘴唇笑了两声,慢条斯理道:“我老太婆可怜呐,儿子上京赶考没有消息,媳妇抱着孙子跑了,没奈何,只好带着我这风瘫的老伴一路从老家赶来,到京城找儿子来啦!”嗓音活脱就是那么回事儿。林平之嘴角抽了抽,非常笃定地在一旁“眼不见为净”去了。令狐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甚至还大着胆子上下其手了一番,仍是没有找到丝毫的破绽,惊讶之余也不免想起了另一个同样精通易容的人来。

第十六章阴谋

——不思量自难忘,唯有人心不可防

走出城门的时候,令狐冲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向来路,身后熙熙攘攘,与他却已不大能入得了耳。已经多久没有这般一个人行走江湖的感觉,他快记不清了。他掂了掂肩上的包袱,在把绝大部分的银钱留给林贺二人后,它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轻。可曾几何时,他心里的包袱竟比肩上的更轻些,与如今是不能比的。算不清是何时开始,他背负的越来越多,恒山派诸人,武林正邪两方的矛盾,盈盈重如山的恩义,对林平之的愧疚……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可言说的东西。他每每思及,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不敢细究,生怕自己想得太明白,仿佛其中隐藏着一件极大祸事,一旦搬到了明面上就能让他万劫不复似的。

独身上路轻装简行,速度又比带着林平之时快了许多。这一路上令狐冲不是盘算着如何盗药,就是一遍遍复习背诵早己烂熟于心的独孤九剑并内功口诀,半点不敢让自己的脑子闲下来。他发觉自己越是见不到,脑子里就越是被那人的样子塞得满满的:喜的嗔的怨的怒的,迷茫的温柔的坚定的,被恨意与复仇的快感交织成的火焰点燃的,邪气十足挑眉一笑美得惊心动魄的,还有他以为自己早就淡忘的那个衡山夜,单薄的少年跪在父母尸身前痛哭失声几乎心神俱裂的模样。可在所有这些画面浮现眼前后,他必定会忆起少年因为剧痛惨白了脸,不管不顾向他扑过来时狰狞的样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尖对准了林平之的左右两腿,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任凭他无力地摔倒在地上。他想拦下那剑尖,他想上前扶起林平之,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身体根本不听他的使唤。最后,怀中的少女转过来,眼中混合着惊怖与死里逃生的狂喜,直直映入他的眼中。

“冲哥……”少女朱唇轻启,眼中忽然漫上化不开的悲伤,仿佛欲言又止。

“盈盈,我不是……”他口不择言地解释,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解释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去否认某件事——某件不可言说的事。

“盈盈!”令狐冲急呼一声,猛地于睡梦中惊醒,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这三天来都是如此,他几乎都快习惯了醒过来后满脑子浆糊的感觉。他擦擦额上几滴冷汗,眼看四更刚过天未破晓,一个猛子又扎回了他的黑甜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平之现下的日子平淡得几乎有些无聊。令狐冲前脚离开,后脚贺小梅就带着他换了一个客栈,仍旧用了他卫服的化名,自己则是起了一个“胡芸”的名字。原本令狐冲在时,贺小梅除换药用饭外,时不时喜欢往外面跑,今天挑两颗珍珠明天称半斤桃酥,可现下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林平之身边,既是照顾起居,也要护卫安全。这么一来,两个人几乎都闲得要下出个蛋了,还是贺小梅突发奇想,道反正没事干不如就来教教林平之一些医术也好。

林平之听到此提议,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欣然答应。贺小梅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地现在就教些针灸穴位之类的,而是先教了些基本的把脉方式,又讲解了许多药材的性状用法,甚至相生相克。慢慢过去了三五日,他这才发现林平之记心悟性都很是不错,不禁又想着上天大抵是看不得有人占尽这世间所有的好,这人有这般样貌这般灵智,于是便尝遍了世上的诸般苦楚。

贺小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他聊起令狐冲,毕竟相处越久,他越是能看清这个人藏在坚硬外壳里的脆弱,而令狐冲,大概是他所有软肋里最碰不得的一处——因为他是唯一活着的。这个表面尖酸刻薄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蚌,被强硬地掰开来伤到了内里的柔软固然要命,可是就算是他自愿暴露在阳光之下,也会因为永远得不到的回应而被日复一日的干涸消磨所有的光芒乃至生命。他只好紧紧地合上自己的壳,任凭那份感情潜滋暗长,用自己的血肉去打磨它,直到把所有的精与神都揉了进去再无退路。

他不认得什么岳灵珊,更不清楚这几个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纠葛,只是亲疏有别地凭直觉就站在了林平之这边。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未及舞象又尝过了丧母之痛,独个儿颠沛流离了十来年,终于成了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千面戏子——然而他知道,自己虽没有什么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医者父母心,还勉强能算是个好人。也因此,他对林平之格外有好感,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或许是出于对他超乎常人的坚强的敬佩,又或许是出于对他仍能守得清明的惺惺相惜。

也或许,这世上就是有些不能解释明白的事,若硬要寻个根底,也只得“投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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