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同学几天都没回家了。你没瞧见他们的胡子,跟头发一样长。”
“平日里不用心,这时候就知道要吃苦了。”
“哪里有不用心,是tutor找事情。我算是运气好的了——我一同学,他那叫惨,期中的时候tutor说行,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前几天说他这个又不行了,他法语不好,吵不过人家,只好从头做起来,简直要了命。”
“哪个同学?”明楼望了他一眼。
“魏大江呀,不然那还有谁这么窝囊。”
这个人明楼是有印象的。东北人,长得五大三粗,炖得一手好蘑菇。法语说得极有特色。为人豪爽,什么都“很好”(trèsbien),但因为发不出小舌音,遂以“贼bien”代替,在留法的华人圈风行一时。
“你也不帮帮他?”明楼笑了。
“帮他了呀。”阿诚道,“我下午还和他去买新板子。学校门口那家店一到期末都涨价了,就是宰我们这群穷学生——如果混不下去了,我也跑到学校门口开店去。”
明楼松了一口气,笑道:“好的呀,我出钱入股,记得分成给我。”
转眼到了学期末圣诞,交了作业的阿诚一身轻松。魏大江请他喝酒,感谢最后拔刀相助。两人勾肩搭背地跑到魏大江租的地方,因为经济拮据,他们八个人租了一间,局促得站不下脚。都是东北人,有些念书有些已经做工了。
大家都十分好客,拉着他要吃饭,阿诚拗不过,坐下又一起喝了点酒。穷学生们吃饭喝酒,最后很少有兴尽而归的,不由自主地悲伤起来。一为生计,二为家乡。他们很久没收到家里的消息了,有些连钱也断了。大江这么高大的一个汉子,最后摸着酒瓶子流眼泪,说起这酒是哥哥给带的。
“你哥还在东北?”
“锦州。”大江叹了一口气,“我好久没他消息了。”
“会有消息的。”阿诚忽然想起明楼来,“我当回去了,我哥哥还在等我。”
一番挽留,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他拿雪在两颊扑了扑,清醒许多。进门的时候明楼正在客厅收拾一棵圣诞树。其实也不算圣诞树,是他前几天搬回来的一盆金桔。他买了些彩纸和铃铛挂在上头,见到阿诚终于回来,沉下脸道:“还记得回来。”
“我喝了点酒,晕乎乎的。”他把帽子围巾扯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摆弄起那几张剩下的彩纸来。
“怎么想起来喝酒了?”明楼道,“酒量不好,还在外头喝。”
“我去大江那儿了。”阿诚把彩纸折了三五道,忽然道,“大哥,哪天我们回不去家了怎么办?”
“大过节别讨打。”明楼背对着他顿了顿道。
阿诚被训了一句,只好垂了头不说话,把那折了三五道的彩纸又摊开来。
明楼听他忽然安静下来,回头看他,又走过去道:“他们家里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阿诚摇摇头:“什么消息也没有——没有消息是不是好消息?”
明楼理了理他的头发:“现在起,可没有什么好消息了。”
阿诚拍拍屁股坐起来,扭过头梗着脖子道:“过节吃些家乡菜好不好?”
“菜我都买好了,等你回来下厨呢。”
“那我先去做饭了。”他逃一样地跑进厨房去,在里头说,“我们不是有个唱片机么?那个还能用么?总该有点节日气氛。”
“早就坏了,我拿收音机出来。”明楼会意,调到RFI,背景音乐是圣诞的歌曲,奥莉斯·舒曼的声音叫人听着安慰。他把声音调到很大,家里都是她的歌声。厨房里锅碗瓢盆地吵起来,等到开了炉子,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阿诚站在炉子前忽然特别想家。
幸好有明楼陪着他,不然他感觉今晚可以和大江他们一醉方休。怀着满腹豪情出国来,谁都存着出人头地和报效祖国的念头。眼见着国破家亡,故土沦丧,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起来。
明楼问他这里算不算家,他不知道。明楼在他身边,算是一个家了。但是大姐不在,明台也不在。便是他们都在,法国就算他们的家么?巴黎就算是上海么?
明楼说往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
这是实话,和他之前说的所有话一样,都不是在糊弄他。他倒宁愿大过节的被糊弄着过去,何必把这些烦心事搅拨起来,叫人难过。可他又感念明楼对他说了实话,总好过他还得在家里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明楼素来怕吵,却把收音机调得这样大声,个中滋味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眼圈都红了,连忙抹了一把,埋头炒起菜来。两个人弄了六道菜,叫明楼都笑说他可以开馆子了。阿诚把碗筷布到他前面,忽然瞥见墙角的一架胡琴。
“这哪里来的?”
“出去买彩纸的时候看到的,就买回来了。”明楼道,“过节,我们也要放松放松。”
“等下吃完饭,你唱一首?”
“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阿诚想了想道,“《玉堂春》吧。”
“好。”
唱完又喝了点酒,阿诚跟那些东北人在一起一个学期,酒量练上来点,但依旧不如明楼。所幸酒品不错,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谁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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