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我皇帝生涯的第二个十年里,良王成了我最倚重的人。因为他太让我倚重,所以在第三个十年里我开始对他忌惮,最终亲手杀了他。
悲剧就是这么酿成的,我继承了皇娘的智慧,成了古往今来历代帝王中最清的一股清流。
如果我脑海中这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我不晓得苍天为何饶过了我,竟然让我重头来过。
我记得良王死后,太医说我得了失心疯。我想太医一定是疯了。我要是真得了失心疯,是不会有以身殉国的觉悟的。
前尘往事拨云逐雾,我再看看眼前这十五岁的良王,真是百感交集。我死的时候年至半百,因国事繁重累坏了脑子,眼下让我回想,也只能回想那么个大概,唯一清楚明白的就是,我不该自掘坟墓杀了良王。我带着五十岁老人的阅历回来,想必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时候,我朝未来的栋梁正紧跟在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袖子,似有话说,又不敢说。我的神思恍然回到二十岁,皇侄,他当前还只是一株幼弱的小树苗。
从前这一天我因醒得晚了一点,错过了祖母对皇侄的召见,一睁开眼,皇侄小树苗已经被祖母大铲子一铲子撅到了大西北。祖母也不认同我欲拉拢良王这一计谋,令我颇感挫败,但听说祖母没有杀人,我后来也便没有追究,十分心宽地任凭皇侄树苗在西北生长了十年。
而今想来我那时太缺乏主见,现在为了从根本上解决三十年后国破家亡的问题,我决定和祖母据理力争一下。我必须留下大侄子,以求双方在长久的相处中建立牢固的信任,以便他长成适应京都水土的好木材,也以防我变成不识货的伐木匠。
思及此,我握了握皇侄的手,力作镇定道:“不用怕,太皇太后不是真想杀你。”从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如果她真想杀你,你是不会有命蹦跶到良州的。
听见太皇太后四个字,皇侄瘦弱的身躯明显抖了抖。他一定是想,完了,太后升级成太皇太后了,更可怕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怪他这么害怕,实在是因为我祖母几乎给阖宫人民都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单说我文帝爷爷在世时,她老人家整死的妃嫔皇子埋起来就可绕宫城半圈,文帝爷爷晏驾后,她摄政十年,父皇不敢说一个不字。并且父皇曾经与我谈心说:“孤非太后亲子,能有今日,乃因孤侍太后如亲母啊!”
父皇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太后亲生的,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全靠他把太后当亲娘一样侍候。父皇这么说,以图劝诫我也孝诚地对待祖母,否则我不一定能顺利地活下去。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祖母给我留下心理阴影的时候。估计皇侄的心理阴影也是那时留下的。
话说那时大概是五年前,经历十五年前的大将军姜放战死,相继十年前太子和秦王的倒台,我朝乱得像一锅粥,北羌的敌人乘势来添把火,意图把这锅粥煮得再沸一些。于是羌人找我朝茬了一架,茬完之后发现双方都死伤惨重,再茬下去将会很不合算,便派人来和谈。
羌人生得粗野丑陋,但凡和谈,总钻营着带几位我朝的美女回去改良基因。想我武帝太爷爷在的时候,他们被赶到鸟不拉屎的北海荒原,吃草皮都赶不上嫩乎的,怎么敢如此嚣张地开口就要我大兴的公主?
北羌要我的胞姐河阳公主,而我的父皇竟然答应了,文武百官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和皇娘哭,哭天抢地地去求祖母,然而一向最喜欢我阿姐的祖母门都不给我们开。
作为阿姐的聘礼,羌人给我们抬来了一笼子的虎豹蛇虫。阿姐嫁走后,父皇为了安抚我,从中挑了一只白毛虎崽给我养。那圆毛畜生一定程度上治愈了我受伤的心,我彼时正跟着须弥寺的芥子大师修习佛法以求解脱尘俗之痛,便给它起了个名叫如来。
如来是个好孩子,他奶牙还没换齐,从来不咬人。有一天我带如来出笼子放风。遛老虎毕竟和遛狗不一样,我遛着遛着就把如来遛丢了。丢老虎又和丢狗十分不一样,我立即带人满宫寻找。
如来可能喜欢人少的地方,他跑去了东宫。天寒地冻,雪花如席,我喝着西北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盘踞在四壁透风的东宫正蒙殿里,用他的肚皮给我大侄子捂脚。
我吹声哨子唤他,他睁开眼瞄了瞄我,打了个哈欠。大侄子本来在伏案苦读,可能一时没认出我是谁,只捧着书卷呆看我。我招了招手:“如来,过来!回家喽!”
不料如来突然龇牙咧嘴,毛发耸立,大吼一声朝我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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