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却已经捞了配枪、钱袋,快步拾级而下:“少废话,备马。”
第一次放野就敢下慈禧太后的东陵,张日山,你也是够可以的!
张启山一人一骑在东北的山路间穿梭,张家家大业大,土夫子又自有一套自己的隐遁行路手段,加上奉系铁血男儿捍守国土,日本关东军虽然对东北虎视眈眈,但只要一日没让他们打进来,这东北山林对张启山来说就如同自家的后花园一般。他一路循着张家人特有的印记沿途往河北遵化的路上找过去。七日之后的傍晚,终于让他在靠近遵化的小道上遇见了几骑护卫与三辆小马车。
前哨骑马是军人之姿,马车的车辙印又是由浅入深再到浅,张启山眯目站在山坡上观察了会儿,确定就是他们了。且第一、第三辆马车是人,第二辆里头该是东陵淘出来的明器。他寻思片刻,摸出张家少主的玉佩,打马而下。
“什么人!”行在最前面的骑手瞅见张启山,二话不说立刻举起了手中的盒子炮。
果不其然,领头的并不是张家派去的老人,张启山连忙勒马,扬声亮出了句黑话:“弓长家里头的支锅,听说南下翻上了肉粽子,扫仓辛苦特来接应。”这话意思是:他乃张家盗墓的,听说车上的人从南边挖来了宝贝,还是连锅端的大墓,特地奉命前来支援。
那持枪的人许是听不懂,第一辆马车中却立时有一人闻声揭帘而出,一打照面顿时愣住,好在反应机灵连忙扬声回道:“此番回程,未闻支锅尚需筷子。”筷子便是帮手。
张启山立刻亮出了掌中的少主玉佩。
棋盘张的人,可以怀疑面前之人是乔装改扮,却不敢怀疑家主和少家主的印信。他心中暗骂一句“见鬼”,但确实无法否认,能在这条路上出现,又会黑话又有印信的,不是少主还能有谁?他心头嘀咕着——莫不是来看后头马车上的张日山?不是说他不得宠么?这次下斗上面也没交代要对这位“虚名少夫人”多有关照,莫非是大少爷转了性?他想归想,手脚还算麻利,忙下车去和前头的排头兵们交涉,只说这是张家派来的高手随行护驾。他们和孙殿英的兵在这半月都已混熟,前头几个兵闻言立刻放下了枪,让张启山过来。
张启山连忙答应,走到近前,一车那张家人却还是不露声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张启山料想他应该不欲向孙殿英派来的护卫言明自己的身份,避免徒生事端,便跟着寒暄。数句之后果见那张家人说:“既然来了,你就跟着车走吧,最后一辆车上还有空位,用到你的时候自然招呼。”
张启山爽快应了,将马交给了排头兵,便快步往第三辆车奔去。那张家人果真也猜到了他的来意——张启山一揭开三车的车帘子,便见那车厢内的拐角处,正蜷缩着团裹了薄被的少年身影。
“张日山?”张启山钻入车厢内,压低了声音叫日山的名字。车帘在身后落下,而直到车厢内重新形成一个半封闭式的环境,张启山才注意到这整个车厢内都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头一紧,忙凑上前动手扶住了日山的肩头,往日里灵巧爱动的少年却没有任何回应,还是脸向内侧蜷缩着未动。张启山心下不安,展臂搂住了少年的肩头将人小心翼翼的翻转过来。透过窗纱与车帘漏进来的光,张启山看到了少年苍白到几乎半透明的容颜。
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好看的眉梢紧紧锁住,数月前还有些肉实得小包子脸此时棱角隐现,竟然透出些能够独当一面的锋锐。只是这锋锐却像是被生生拔了爪牙,额角全是汗珠,抱在怀里的身体也冷的不正常,甚至还在发抖。
伤着哪儿了?
张启山知道少年在发烧,他掏出了兜里的手绢有些笨拙的往日山额头上按去,少年的眉宇拧得更紧,似乎觉察到有人,手自被内探出。而直到见到那只手,张启山才觉察张家的“血罐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张日山的整条胳膊,自大臂到掌心都缠绕着绷带,而透出那些白绷带,几乎每格二指宽,就从纱布下渗出一道殷红血痕——这他妈是放血还是割花刀?!
身上的伤势更凶,夏日衣服穿的不厚,却能摸到胸腹都裹着厚厚的纱布,侧肋还有固定断骨用的木板。张启山越摸越心惊,待探到身下,才发现少年方才蜷缩过的垫上有一滩铁腥味的湿粘,显然是压迫到腿上伤口,血迹已经透到了车板上的缘故……
他的拳心狠狠攥紧,脑中只盘旋着一句“值得么?”
恰在此时,怀中的少年睁开了眼睛,似乎因为失血过多竟一时目不可见,从他的唇中呼出痛苦的气息,似喉咙里还含着血。感觉到了人,又因右臂的伤势不便动弹,他的另一只手探出被褥向后摸去,摸到张启山身上时,被张启山一把攥住了。
“……少爷?”熟悉的体温令他怔愣,神思回拢后意识到身后之人究竟是谁,哪怕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张日山疲惫的声音里却立刻透出了喜悦来,只是他剩余的力气还不足以支撑询问张启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开口就忙忙道出心头最记挂的事:“曰山…走的急,没回信……让,少爷…久候……”他说话全无力气,几近气音。
张启山心里锐痛,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少年却在此时好似想到了什么,将手抽出探入怀中,从贴着心口的内袋里摸出了个还带着体温的环状物——那是一只通体柔白的羊脂玉手镯,造型别致,开口环处雕有龙头,龙目点金灿然有神,同时雕刻的宛如两只细手镯叠在一处,别出心裁。他还是有些看不清,举起那手镯靠近车窗透过来的光下细细端详,似在细心检查。最终确定只沾了些血迹后,才松了口气,却又皱着眉将东西凑到自己的衣摆上用力蹭干净,这才郑重其事地将手镯放在了张启山的掌心。
他疲累的说不出话,身上的伤势太重,仅是刚才那些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疼得眉心攒紧。见张启山接了镯子,又唯恐他不知用意,包住张启山的指背轻轻握了握,扎挣用口型想说点什么。
偏巧此时,马车车轮滚过一个土坑,常人尚能忍受的颠簸,在少年身上却似凌迟,身体瞬间颤抖,痛苦的呻吟压在喉管内,包着绷带的手骤然死死摁住侧肋,他僵着身体歪在张启山的胸膛上不住呛咳,唇角压出了零星血沫。那“礼物”二字却是哽在喉间,怎也讲不出了。
*注:
1、皇姑屯事件:1928年6月4日,奉系军阀张作霖被日本关东军在皇姑屯三洞口炸死。
2、孙殿英夜盗东陵:史实。孙殿英系奉系张作霖手下,1928年7月因发不出军饷,策划盗取慈禧太后的东陵,东陵位于河北省遵化。史称其封山掘坟,前后寻墓入口数天而不得,后请高人点穴炸药开墓。此处为行文需要将该事件推迟一年,安排于1929年7月,配合日山的放野进行。
3、放野:三叔原创,张家人十五岁后第一次独立下斗完成任务,称为放野。
4、血罐头:三叔原创,解释见文中。
第十一章
“张日山!”张启山低呼一声,手臂死死的圈住了日山的后背。他不敢去给少年拍抚,生怕那一身骇人的伤势再让自己拍到别的创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蜷在他怀中痛苦的闷咳。
直到数分钟后日山缓过劲儿来,才惊觉两人皆是汗湿重衣——日山是疼的,张启山是紧张的。
张启山贵为当家大少爷,真正下斗的机会并不多,就算有能跟着去的状况,也都是多需要用智谋解决、而鲜少有危险的斗,更何况周匝弟兄们将他护得滴水不漏,又怎会轻易让他见到如此血腥的场景?日山靠在他怀中慢慢缓着气,吐息呼喘之间依旧全是痛苦,他挪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挨到唇边,抻着袖口缓缓蹭掉唇边咳出的血迹。
他将头垂得很低,车厢中光线暗沉,想要籍此逃过张启山的视线。
却被张启山眼尖瞅见了,一把攥住了手腕——那腕口袖上已经叠着斑斑血迹,有些颜色深褐,有些还透着湿意,一看便已经不是头一回被马车撞得逼咳出血来。张启山直觉得一股心火涌上心头,圈住少年腰背的手臂又紧了紧,声音带了浓浓的怒意:“怎么回事?!”
“少爷……”日山想要说话,却连提起一口气的力气也无,他如何取到手镯、又如何在开机关时被巨柱重击到胸口、因而滚下刀坑,这会儿是一个字也解释不出。而少年本来就不善言辞,又是重伤,有心无力之下只起到了将自己面色逼得越发惨淡的效果。所以他交到张启山手中的“二响环”花费了怎样的心思,墓中又如何艰辛,怎么能指望张启山从一声呼唤里听出端倪?
张启山问不出缘由,自然也体察不到少年哽在心底的千种柔肠,他只是朦胧觉着对方有话要说,心里越发焦急,又不忍再逼,只得咬着牙根重重道:“给我忍着点,我去喊医生。”
日山连忙攥住了张启山的衣摆,微微摇首:“大少爷……嗯…不妨事的——”
他的眉心拧得死紧,原本红润的小包子脸也苍白的近乎透明,那双疼出了水雾的桃花眼里却是格外的坚持。他不是逞能,亦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喊来医生也没有用,又或许退一步,他确实也有些不想在少爷面前示弱的念头——情归情,能力是能力,他自觉已经得不到少爷的青眼,若是再连一个张家少夫人最基本的能力也没有,少爷要他,还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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