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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报信人过来的原因,奥丁森太太给您、奥丁森先生和奥丁森神父还有达茜各自留了纸条,这是给您的。」

侍从递过来一封薄薄的信笺,反面用红色的蜡封实,盖的竟然是福斯特家族的族徽。取过信笺,西芙点燃了卧室的灯光,就着摇曳的油灯看起信来:

「我亲爱的西芙,

这封信其实并无特别必要。我已经与您达成了和解,我也衷心希望您能够幸福。在新英格兰短暂的时间没有使得我们成为密友是我所遗憾的,希望您记起我时,不要对我缺乏礼数的行为留下坏印象。请您记得我对您的感激和祝福。关于我丈夫的事,我想告知您,我本来无意爱他,我也曾经努力想将爱情的萌芽掐灭,但是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心底的爱却复活了,我无法仇恨他,我无法不爱他。原谅我。

简福斯特」

西芙拿着信笺的手指抖动着,她的眼睛中居然落下了泪水。那是她父母双双因为结核去世时她都不曾流下过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她用手一探,掌心居然湿了一滩。她不知道为什麽简的死会令她如此悲伤,镇上的人们其实早已给她判下了死刑。然而她还是很受震动,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可太陌生了,不出几分钟,她竟然精疲力竭,倦意如同窗外的狂风骤雨一样包围了她。

西芙躺倒在床上,聆听着狂风从窗缝中穿过发出的尖利叫声,合上眼睛。

灯中的油膏燃尽,火光渐渐熄灭,窗外的树影在她空旷的卧室投下巨大的阴影,被风刮着,树杈交替着撞击着玻璃,彷佛窗外有人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她的梦如同涉水而来的雾气,朦胧不清。她梦见在窗外猎场上,简骑着一匹雪白的马,像是索尔的那匹,她的头发和衣衫都整洁无比,丝毫没有被雷雨儒湿的迹象。她笑起来的时候表情像是梦游。接着,西芙听到马匹嘶鸣的声音,她听见马蹄声响在她窗外徘徊,接着她听见清晰的扣窗声。

「西芙,西芙…」那个女人的声音柔软而温和,「是我。」

「是我…」

树杈晃动着,马匹嘶叫着,西芙在床上翻了身,她回头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那个声音却没有消失,「我的阿芙洛狄忒,让我进来,我带着你的玫瑰,我等着你。」西芙坐起身,望着那些影子,在风暴中,它们显得那麽凌乱不清,「西芙,是我,我现在自由了,我来看你…」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风声的尖叫淹没了那个声响,那个柔和的女声消失在雨声中,树枝依然刮擦着窗户,发出乾涩的吱呀声。西芙望着黑影,在那片黑影中,她看不清任何东西。新英格兰的暴风在旷野之中呼啸,这孤单的老宅像是大海中的小舟一样,被巨大的浪花包围,上下起伏。每一个墙壁上都闪现着重重鬼影,每一个角落都有老旧的木板因为受潮而发出叹息声。窗外的闪电照亮了她的房间,狩猎场上空无一人,彷佛刚才那个梦、那个声音都消散在空气之中一般。

西芙让被单拥抱着她的身体合上眼睛,在温暖的棉布和皮毛之间,她又梦到了她的童年。在这座老宅,她和索尔洛基一起度过了许多春日的下午。那时候老宅还未废弃,外墙上刷着漂亮的油漆,他们三个会一起在剑术课和射箭后散步。她和索尔大步走在前面,欢蹦乱跳地越过铺在草地上的石块。他们一起走了那麽久,她眼睁睁看着索尔从一个笑容满面的金发孩子变成了一个颀长好看的少年。洛基在他们背后捧着圣经,偶然加入他们的对话,大多数时候却只是沉默不语。在梦里,她回到了十五岁那个夏天,他们躺在树荫下打盹。夏日的阳光奢靡地洒在她的腿上,温暖得正像是一床被褥。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睁眼的时候看到一只蜻蜓正飞过眼前。她缓缓扭转身体,睡眼朦胧地望着索尔,他也睡着了,双目紧闭,睫毛上下轻轻抖动着,发出细微的鼾声。西芙眨眨眼定睛看着,索尔没有躺在外套上,他的头似乎不经意地枕在依然在翻看圣经的洛基的腿上。她看着他,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西芙已经醒来,用手指轻轻翻动书页,不时用铅笔划线摘抄着句子。洛基看起来很认真,他的表情有些肃穆,阳光在他的黑发上闪烁着。她记起来,那一年,洛基告诉索尔他打算去做神父。梦里的她依然困倦地看着洛基,用袖子藏住自己不解的表情。

一阵清风吹过,索尔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梦到了什麽一样,皱起了眉头。洛基把注意力从书上转移到索尔脸上,他用手指轻轻拨弄索尔额前金色的碎发,然后抚平了他眉间的皱褶。这是一个梦亦或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西芙没有明白。她在床上翻动身体,雨水正吞噬着这座年代久远的老宅,雷声渐渐盖住了她梦中那个夏日的鸟语花香。

次日,西芙坐马车终于前去了奥丁森家,那棵被雷劈中的树被人移到了路边,棕色的树干上有一圈焦黑的边,露出白色的树干。她到达的时候,镇上的许多乡绅已经聚集在了奥丁森宅邸的门前,他们抓着管家埃里克和洛基反覆询问「女巫的情况」。洛基绿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湿润,他悲伤地向他们解释奥丁森太太已经因为吞食生鸦片而自杀了,她是无辜的,希望他们能让她安息。

「如果她是女巫,除非是被火烧死,她不可能真的死去的。」一个声音聒噪的大胖子喊道,西芙几乎想从裤腿里面抽出猎刀插进他那堆满脂肪的脖子,「你们必须火化她的尸体。」

「你们不能够做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洛基说,「奥丁森太太是无辜的,她是主的信徒,我们需要厚葬她…」在他身边站着的似乎是简的侍女达茜,她哭得满脸通红,用围裙擦着眼睛。洛基抚慰着她继续说,「先生们,请你们不要再为难奥丁森家…不要让心中的恶魔遮掩你们面前的真相。」

「帕里斯家的两个女孩还卧病在床,魔鬼的羽翼还未被剪除。」一个男人吼道,他的声音引起了一阵附和。「没错,我们必须要确定奥丁森太太确实已经去世,才能放心,你们以为奥丁森家财力雄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奥丁森神父,下一个要怀疑的人就是你兄长,这几天他一直对我们的调查百般阻挠,我们怎麽知道他不是共犯?」

西芙的头皮因为生气而发麻,她扬起了马鞭「啪」地打在了说话人的身边,吓得那人一哆嗦,「你们琼斯家忘了奥丁森老爷在世的时候如何在饥荒中接济你们了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你,你忘了奥丁森先生每年出海给您女儿带回来的药品了吗?…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东西,怎麽敢诬陷奥丁森家,怎麽敢诬陷索尔奥丁森?」她坐在马上,比这些人都高出半个身子。

洛基看着她,「西芙小姐,多谢您的善意。」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不明的情绪,「多谢您对奥丁森家族的信任。」

那些乡绅们正看着他们窃窃私语,错过了西芙眯起来的眼睛,「我信任的是奥丁森家,而奥丁森家只有一个奥丁森。」

洛基的肩膀不易察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接着他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当然了西芙小姐,这麽多年您都没有变呢…索尔奥丁森…奥丁森家的希望…请容许我代替家兄感谢您的忠诚。」

他打开铁门,却看到庄园前门涌出来许多仆从,「奥丁森神父,快去后院…」西芙下马跟着这群人一起穿过大堂走去了后院,在悬崖边,那个老旧的谷仓上正冒起一层层燃烧的烈焰,黑烟顺着风升腾起来。

西芙跟随着乡绅们一起跑向了后院,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站在谷仓前的正是索尔,他手持火把,凝视着眼前烧得劈里啪啦作响的、他新婚妻子的闺房。西芙捂住了嘴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侧脸。索尔回头望着洛基,又望着她,最后把目光放在了那群同样目瞪口呆的乡绅脸上,「这不是你们要的吗,让奥丁森太太的身体化为灰烬?」

洛基走到他身边,他的脸上也有些惊诧的表情,「索尔…」

西芙看着烈焰吞噬了漂亮的蕾丝窗幔,她看见在火焰中,那台奥地利的钢琴正在发出炸响,简的那些漂亮的女工随着热气扬起来,边缘卷起,最后裂开。浓烟呛得不少绅士捂住了眼睛,而简那个贴身女仆达茜看起来脸色苍白,几乎站不住了。

「这是我能够给简的厚葬。」索尔轻声说,他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温柔,「她是个好女孩,一直都是,她的死跟奥丁森家脱不了干系,跟我脱不了干系。」

「索尔…」洛基厉声打断他,「我们都知道简是无辜的…」

谷仓在一阵爆响之后轰然倒塌,纸张燃烧得灰烬飞翔在空中,像是一群死神送来的萤火虫,在灰色的天空下纷纷四散,散发出焦灼的气味。很多年以后,西芙依然忘不了那天的天空,被火焰吞食而焕发出奇异的暗红色。

后来西芙听说,简死去的那个晚上,索尔的那匹白马受到雷声的惊吓,脱缰而逃,像是奥丁森老爷一样从峭壁滚落了下去,跌死在了沙林的海滩上。那一夜的雷雨竟见证了两个逝去的生命。这华丽的厚葬中,火光把索尔的脸照亮,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神,一个面对自己失去的王土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天神。索尔最终丢下了火把,双腿像是丧失了力气一般,跌坐在了那团烈焰之前。

洛基走到他身边站着。

西芙在侧面看着这一对奥丁森兄弟,索尔的脸上写着颓丧,他穿着暗色的猎装,衬衫敞开着,而洛基却衣冠整洁、表情平静。

那是那一年新英格兰最后一个带有冬天气息的早晨,在奥丁森家谷仓夷为平地之后,洛基命人挖来新鲜泥土,在谷仓所在的地方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土山。接下来几天,天气回暖,细雨绵绵,新英格兰似乎一夜之间开了不少李花。等到复活节前夕,西芙再去拜访索尔,那土山上竟然已经长出了青草,细细短短的,悠悠的青绿色盖满了整个后院,看不出那里曾有焚烧的痕迹。

他们在那个土山前进行了简的葬礼,几乎没有几个人参加,只有简在新阿姆斯特丹的远亲前来。镇上没有其他神父愿意主持所谓女巫的葬礼,因此洛基简单进行了仪式。他穿着庄重的黑色礼服轻声说道,「简奥丁森,或者是简福斯特,我认识的那个女孩,来自巴斯英格兰。她出生在信仰主的家庭,是虔诚的信徒。因为主的旨意来到奥丁森家,与我的兄长结合,互敬互爱。时光飞逝,他们的婚礼竟然已过去两年,我依然记得那天她笑容愉快、弹琴唱歌的景象。我亲爱的朋友们,这个世界没有终结。安息吧,我的朋友,你的灵魂将会延续。主必会引领你走出死亡的幽谷,带你继续歌唱希望的诗篇,直到祂荣光降临的那一天,我们会一同吹响号角,在天国重逢。记得,死亡不是简奥丁森的终结,她的信仰让我们更为坚强,她的宽容令我们感动。望她的灵魂,和已亡诸信者的灵魂,赖天主的仁慈、息止安所。」

在稀稀拉拉的应和声中,索尔拿着手上的玫瑰放在了那方小小的石碑前,那个石碑上刻着几行字,「爱妻简奥丁森(1670﹣1691),愿她复活。」

索尔转身的时候望着西芙,她看到他眼睛里面诚挚的悲伤。她想起来简对她说过的那一席话,她真的懂得相爱吗?她叫她阿芙洛狄忒。什麽是相爱呢?相爱会不会让人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要看着他的爱人,像是一个口乾舌燥的人明知道水中有毒,却依然还是要饮鸩止渴?她望着索尔,索尔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向了站在石碑边捧着玫瑰的洛基,他的表情如此柔和而哀伤。玫瑰花和洛基身上穿着的黑色的袍子形成了色彩的对比,在午后的阳光中,洛基看起来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在树下读圣经的少年。

西芙几乎听到了简在耳边的说话声,「我本来无意爱他,我也曾经努力想将爱情的萌芽掐灭,但是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心底的爱却复活了,我无法仇恨他,我无法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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