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辞心里有些闷。
在此之前,付潮生于她而言,更多只是个存在于话本里的角色,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不甚明晰。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他的去向,除却对话本子里的情节十分向往外,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知道付潮生并不在外界,被百姓们口口相传的流言激起了逆反和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如今好奇心得到满足,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经过漫长五十年,付潮生的身体已然僵硬如磐石,即便一侧城墙碎开,仍然在漫天飞雪里,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
温妙柔静静凝望他的背影许久,终是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在男人瘦削脊背。
遇见付潮生的时候,她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在那之前,无父无母的温妙柔早就习惯了委曲求全,人生得过且过,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万事大吉。
与付潮生相识之后,破天荒地,她想要换一种活法。
她想拾起被丢弃的自尊,想尝试着反抗,也想像他那样,成为一个能让旁人脸上浮现微笑的大侠。
对于贫民窟的小孩来说,这种念头无异于天方夜谭,付潮生听完后却哈哈大笑:“当然好啊!丫头,你可得快些追上我,我是不会在原地乖乖等你的。”
他永远不会知道,正是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成了她一辈子为之拼命的理由。
付潮生太远了,温妙柔向来只能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够不到。
她不断向前狂奔,自以为一步步朝他靠近,然而此刻来到终点,才发现付潮生留给她的,仍旧是一道亘久沉默的影子。
温妙柔设想过无数次,当她与付潮生再度相逢,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作为开场白。
——要么怒气冲冲骂他一顿,斥责他这么多年来的渺无音讯。
这个法子太凶,说不定会吓着他。
——要么柔柔弱弱娇滴滴地迎上前去,向他表露多年的关心。
这个法子太矫情,说不定也会吓着他。
——要么意气风发走上前去,像所有老朋友那样,轻轻拍一拍他的肩头:“好久不见啊付潮生,我已经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啦。”
这个法子……
虽然有吹牛的嫌疑,但这个法子好像不错。
在这悠长的五十年里,她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过很久。
可如今既然相见,为什么不能转过身来,看她哪怕一眼呢。
她已经独自追逐这么多年,变得和他一样厉害了啊,明明只要……回头看上一眼就好了。
夜色悄然四合,谢镜辞无言而立,看着身前的女人掩面抽泣。携着哭腔的喉音被压得极低,在萧瑟冬夜里响起时,被冷风吹得凌散不堪。
好在温妙柔很快控制了情绪,双目通红地抹去满面水痕,再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谢镜辞斟酌片刻,小心出声:“付潮生……我们该怎么办?”
她本来打算说“怎么处理”,话到舌尖总觉得不对,于是一时改口,换成了“怎么办”。
“他尸身已僵,通体又凝结了沉淀多年的灵力,恐怕很难轻易出来。”
温妙柔的目光有一刹恍惚:“不如……当下就这样吧。”
她是个健谈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此番开口的,竟是一直安静不语的裴渡:“既然前辈知晓叛徒身份,为何不将其公之于众?”
“我也想啊。”
温妙柔苦笑:“当年的真相扑朔迷离,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恐怕只有江屠本人。他远在别处、守卫重重,以我的身份完全没办法接近,只有等他来到芜城,我才有机会去到他身边,试着套取付潮生的去向。”
一旦金武真出事,江屠定会认为有人伺机报复,旁人若想靠近他,就几乎毫无可能了。
这段话听起来毫无掩饰,谢镜辞却下意识问:“你想杀他?”
她的提问引出了红衣女修的一声轻嗤。
温妙柔摇头:“我?我和他的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会有那种念头?别忘了我的老本行,论套话,我有的是办法。”
她说罢眸光一动,似有所指:“要想杀他,芜城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恐怕也只有周慎能去试试。只可惜周馆长吧——”
接下来便是意味深长的停顿。
谢镜辞能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
只可惜周慎斗志全无,即便重伤痊愈,也很少再拿起曾经无比珍爱的长剑。
至于平日里听见辱骂付潮生的话,他也从不曾帮助昔日好友反驳一二,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和话本子里那个豪情万丈的剑修相比,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瞒你说,看他那种态度,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以为周慎就是出卖所有人的叛徒。”
温妙柔的嗓音带了些残余哭音,语气却是在低低嗤笑:“后来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懦夫。”
谢镜辞不置可否。
“今日一番波折,谢姑娘一定累了。”
夜风凛然,携来女修的沙哑低喃:“如今天色已晚,付潮生的事我会处理……二位就先行回客栈歇息吧。”
*
谢镜辞满心郁闷地走在大街上。
她被冬风吹得有点头脑发懵,怏怏地怎么都提不上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用不了多久,鬼门就会打开了。”
裴渡温声应她:“鬼门开启之后,谢小姐打算离开此地吗?”
继续留在鬼域,对他们而言并无益处,于理而言,的确应该尽快离去。
可她不甘心。
芜城之内,没人能胜过江屠。只要有江屠在位一日,金武真就能跟着得意一天,哪怕百姓知道真相……
当年的叛徒已经有了牢靠稳重的靠山,如此一来,他们敢动他吗?
谢镜辞不知道。
她清楚自己修为受损,因此在前往鬼域寻找裴渡之前,曾随身携带了不少灵丹妙药。经过这几日的调理修养,终于来到金丹期一重。
虽说剑修刀修最擅越级杀人,但谢镜辞很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实力,倘若撞上如今全盛状态的江屠,只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不过——
纷乱复杂的思绪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虽然打不过江屠,但柿子要拿软的捏,这芜城里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暴君,岂不是还有一位——
“哟,这不是白日那小娘们吗?”
似曾相识的男音打破思绪,谢镜辞听出来者身份,莫名松了口气,应声抬头。
金府少爷应该刚结束一场酒局,满面尽是被酒气染出的红,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晕眩与混沌。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青年。
“我真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分明就是在故意踩我,对不对?”
金枭说话大着舌头,想来是被她折腾得够惨,恨意从每个字眼里漱漱溢出来:“向你搭话,那是看得起你,知不知道在这鸾城中,有多少女人想进我金家的门?你个贱人……我倒要看看,没了那群刁民撑腰,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他说罢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侍卫们一拥而上。
谢镜辞非但没有后退,甚至想笑。
她刚想起这金府,金家小少爷便主动送上门来招惹,这叫什么,天命啊。
“裴渡。”
谢镜辞打了个哈欠,懒懒拿出漆黑长刀,动用神识传音入密:“莫霄阳他们说过,金家父子两人,在修为上都是不堪大用的废物,对吧?”
其实他们当时的措辞委婉许多,她这句话说得,实在有那么点伤人。
裴渡:“嗯。”
她顿了顿,又道:“温姐姐说过,一到今晚夜半子时,鬼门就会打开——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裴渡:“一个时辰。”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谢镜辞拔刀出鞘。
既然芜城中人人忌惮江屠威严,不敢动金府分毫,那这个出手的恶人,她不介意来当一当。
其他人不敢做的事,她来做;其他人不敢动的人,她来动。
与芜城百姓不同,她与裴渡所倚靠的,是更为广阔而浩大的修真界。等鬼门开启,无论他们曾闹出过多大的乱子,只要迅速离开鬼域,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哪怕是能自由出入鬼域的江屠,也不可能在修真界放肆撒野。耍完酷就跑,就是这么任性,金家就算想要哭诉,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有多少人想进金家,我自然不清楚。”
长刀划破凌厉夜风,被飘扬的雪花映出点点莹白。谢镜辞眉目稍扬,自嘴角露出一抹笑:“但今晚过后,恐怕一个人都不会再有了。”
利器的嗡鸣有如龙吟,于顷刻之间打破寂静夜色。侍从们一拥而上,裴渡亦是拔出长剑。
她早有预料,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局。
第一次路过天演道武馆时,谢镜辞曾目睹过莫霄阳与另一人的对决。那时有围观群众说过,那两人都是芜城顶尖战力。
也就是说,除了几名赫赫有名的元婴大能,这个偏僻小城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不上金丹期的莫霄阳。
可巧,她的修为也是金丹,虽然才刚刚入门。
来自各大宗门的身法与刀术变化莫测,被谢镜辞随心所欲地施展而出。
几个侍卫大多筑基,充其量刚刚摸到金丹门坎,哪曾遭受过社会如此险恶的毒打,纷纷落败,不消多时,长刀便已靠近金枭喉咙。
“你……你想干嘛!”
额前一缕黑发被刀光削去,金枭酒意瞬间少了大半。
他是货真价实的废柴,完全看不出谢镜辞修为高低,之前看她样貌出众,本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没想到竟惹了尊瘟神。
芜城之中,竟有人敢拿刀对着他?
他要把一切都告诉爹,让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我警告你,千、千万别乱来!”
他被浓郁煞气吓得发抖,哆哆嗦嗦:“我爹是江屠跟前的红人,你要是敢揍我,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镜辞:“哦。”
她停顿一瞬,连声线都沁着冷:“我不仅要揍你——”
那股杀意并未消退,反而愈来愈盛,有如疯长的藤蔓,将他缠绕得动弹不得。金枭从未受过此等威胁,下意识抖个不停。
月光落下,那女疯子的脸艷丽得惊人,柳叶眼中暗潮翻涌,最终停在一抹嘲弄的冷笑上:“我还要揍你爹。”
*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即便到了深夜,不少人也尚未入眠,等待着鬼门开启,见证五十年一遇的盛景。
也因此,当金府中的惨叫声响起时,会引得为数众多的百姓前来围观。
直到被从床上硬拽下来爆揍一顿,金武真都是懵的。
旁人好梦中杀人,他是梦中差点被杀,浑身剧痛睁开眼时,见到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姑娘生得明艳,嗓音却是冰冷至极,第一句话:“你的侍从全跑了。”
没等他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对方又开口说了第二句:“明明用着十多岁小孩的身体,却装了这么久垂垂老矣的大爷,应该挺累吧?”
金武真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此人怎会知道他的秘密。
那个……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第一次见到这位金老爷,谢镜辞看他的眼神如同盯着落水癞皮狗。
从外表看来,这的确是个六七十岁的佝偻老人。发须皆白、身形臃肿,面上皱纹遍布,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
闯入金府并不难。
以她的实力,虽然比不上拥有绝对压制力的江屠,对付芜城里的其他无名小卒,就跟切菜一样简单。
更何况金家平日里作恶无数,人心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谢镜辞大致阐述当年的事情真相,无论丫鬟小厮还是侍卫,都心甘情愿让了路。
一旦承认,被留影石一类的秘宝记录下来公之于众,那他不但会声名狼藉,还将成为整个鸾城的公敌,被报复至死。
金武真不傻,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不能一口承认,最好的办法,便是装傻。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孩的身体?”
他装得可怜,浑身颤抖不已,末了还轻咳几声,熟练地捶捶后背。
这女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承认,她就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方法。
念及他如今的这具身体,金武真没有想到,江屠会这么狠。
当年他出身于微末,受够了穷困的苦,付潮生见他孤苦无依地独自流浪,心生怜悯,将其收留在家。
那是个始终都在笑的刀客,仿佛从未尝过人间疾苦,某次喝酒后笑着对他说,自己一定会打败江屠,让所有人摆脱束缚,能自由地来往于人魔两界。
他知道江屠可恨。
杀伐无度、横征暴敛,将无数人剥削得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可是……
比起暴君,于他而言,贫穷才最是令人厌烦。
就算去了外界又怎样,就算有更好的城主又怎样,若想摆脱穷困,还不是得靠他自己去拼。
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好的方法。
一个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方法。
那时的江屠身边,远没有如今护得那样严,他将付潮生的所有计划尽数相告,男人听罢大笑不已,很快便设了一个死局。
他本来想拿着钱,去别的地方享一辈子福。
可江屠的心思远远超出他想象,暴戾恣睢的魔修满怀期待看着他,眼底尽是烈焰般灼热的疯狂:“我要你换个身份,成为芜城的一把手……想象一下,那群人拼了命地想要反抗,却不得不生活在叛徒的统领之中,多有意思啊!”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屠先是传给他些许修为,让他不久后便能停止生长,再利用易容术,让十多岁的小孩变成老者模样,让他拼命摄入食物增肥改变体型,为使嗓音逼真,甚至用毒药哑了他的嗓子。
从此他舍弃曾经的名姓,改名为“金武真”。
用在他身上的易容术高深莫测,难以褪去,也不会被外力损毁,几十年过去,从未有人怀疑。
这小丫头片子,又能看出几何?
谢镜辞不跟他多说废话,右手一抬,便拎着金武真领口走出卧房。
卧房之外的庭院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有在金府做工的男男女女,也有闻讯而来的百姓,见两人出来,齐齐投来视线。
“救我,救我!”
金武真双手扑腾,被谢镜辞的灵力冲撞得鼻青脸肿,语气里带了可怜巴巴的哭腔:“这女人尽说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她吧?江城主还在揽月阁里,倘若知道今晚的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说话的间隙,庭院外再度响起嘈杂人声,金武真循声望去,叫得更厉害:“监察司!救我,快救我!”
监察司相当于芜城里的执法机构,听说有人闯入金府,很快便出发来到此地。
领头的人是个金丹修士,谢镜辞不想同他们硬碰硬,见状并未不悦,而是微扬起唇边。
掉马这种大事,自然要看客多了,才能惊天动地。
“我今夜来此,是为证实一件事情。”
她说得不紧不慢,因有裴渡护在身旁,讲话格外有底气:“这位金武真金老爷,究竟是不是五十年前,将一切情报泄露给江屠的叛徒。”
这无疑是则惊人至极的重磅消息,在场群众一片哗然,连监察司都停下脚步。
只有金武真在大喊:“她胡说八道!付潮生失踪的那会儿,我压根没来过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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