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言道:“凡事只想着自己的好,把所有罪责推给旁人,如此心性,也难怪成不了大事。”
“对啊,而且纵观这些年,二公子吃喝玩乐的时间不在少数吧?”
又有人附和:“我可听说小少爷经常整日闭门不出,苦修剑术,这在我们学宫是出了名的。你花天酒地,人家在练剑;你寻欢作乐,人家还在练剑,到头来不如人家,就把原因归结在天赋上……这没有道理吧?”
“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之前抓着他领口质问的少年厉声:“此人心术不正,骨子里就烂透了!今日之事与那日的鬼冢何其相似,指不定是他故技重施,想要再用一次栽赃陷害的把戏!”
此言一出,正殿中立即响起议论纷纷。
如今的修真界里,恐怕没人不知道鬼冢的那场变故。传闻裴小少爷为篡夺家主之位,于悬崖设下重重陷阱,只为置白婉与裴钰于死地,所幸裴风南及时赶到,力挽狂澜。
此事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但此刻看来,究竟谁才是用心险恶的那一方,答案不言而喻。
“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
少年咬牙:“裴钰害了这么多人,不如在此将他了结,也算除去一大祸患。”
“我倒觉得,不如先行留他一命。”
谢镜辞淡声道:“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败露,按照律法家法,都应当接受重刑、剔除仙骨,比起直接让他死去,这种方式更能平息怨气吧。”
她自觉无视裴钰恶狠狠的视线,挑衅般挑眉一笑:“我建议将他绑好留在此地,等出了秘境,再看裴二少爷如何交代。”
当了这么久的恶毒反派,她早就对一个道理心知肚明。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起死去,活着受罪才是最为恐怖的噩梦。
裴钰像具一动不动的破布娃娃,被缚灵绳细细绑好,放在了角落。
“接下来我们应该解决的,”莫霄阳挠头,把正殿环视一圈,“应该就是外面那些妖魔鬼怪了吧?”
他之前对正殿里的修士们告知了大概情况,众人走投无路,只能把唯一希望寄托在云水散仙的神识上。
一名女修看向角落里立着的楚筝:“前辈,如今秘境大乱,可有解决之法?”
这位前辈和传说中一样,自始至终不苟言笑,方才的冲突一波接着一波,没见他脸上的表情有过丝毫松动。
“除了护心镜,还有一物能镇压邪祟。”
他说得慢条斯理,孟小汀好奇追问:“什么?”
少年模样的傀儡瞥她一眼,反手一指,指尖正好对着自己鼻尖:“我。”
要论实力,云水散仙本人灵力强劲,无疑是个行走的驱邪宝器,若非她被心魔缠身,这群妖魔鬼怪怎敢这般造次。
“前辈的意思是,”谢镜辞正色,“我们要离开正殿,前往本体所在的后山,通过铲除心魔的方式……让她苏醒过来,镇压秘境?”
楚筝点头。
“但如今这种情况,只要离开剑阵,无论是谁,都活不了太久吧?”
莫霄阳少有地皱了眉:“要不我们一起冲出去,试着杀出一条血路?”
“行不通。”
楚筝摇头:“太多人一起行动,只会把秘境里的邪祟尽数招来,到时魔气凝结,会直接破坏后山中的清心阵。”
那样一来,相当于慢性自杀瞬间变成急性猝死。
“但如果只派几个人离开,”孟小汀道,“秘境里邪魔众多,一旦遭遇意外,很难活下来吧。”
“……我有一个办法。”
良久,莫霄阳沉声开口。
他向来看上去不太靠谱,总爱嘻嘻哈哈,此时吊儿郎当的笑意褪去,眼底是刀锋一般的凛然之色:“我储物袋里有瓶引魔香,能把周围的怪物全都引来正殿,为出去的人争取时间——但那样一来,魔气凝集,剑阵很难撑住。”
一瞬的沉寂。
“我呸!你这是什么破烂法子!还说我害了你们?你这摆明了是在送死!”
角落里的裴钰叫得撕心裂肺,彻底放弃形象:“到时候邪魔全都涌来这地方,剑阵能撑多久?我们都得死!你是个魔修对不对?指不定存了什么心思,想要——”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道灵力打得口吐鲜血。
“我觉得可行。”
对裴钰深恶痛绝的少年收回力道,冷声道:“什么也不做地待在这里,几日之后,剑阵同样会碎掉。如今它尚在,我们置身于屏障下,不如放手一搏。”
横竖都是凶险万分,比起几日后的绝望等死,他更情愿拼上一拼。
“对……就像之前那样,剑修守在边缘,如果剑阵被强行突破,便迅速补好;其余人聚力合击,杀掉冲进阵法的怪物。”
不远处的年轻小姑娘抹了一把脸上血迹,双目莹亮坚定:“我虽然力气小,剑术很差,但在阵法方面还是不错的。”
“我也赞成!”
她身侧的女孩脆声道:“我是医修,储物袋里还有不少灵药法宝,倘若有谁受了伤,来找我便是!”
起初只是一两个人的声音,在那之后越来越多,如同水滴渐渐汇成江流,填满每一处空寂的角落。
“我是法修,战斗力还行。”
“我我我可以给大家修复兵器!”
“我是傀儡师……我之前试过,用傀儡迷惑魔物,能暂时转移它们的攻击目标。”
“傀儡师?我这儿有不少增进力量的符咒,不知道对傀儡有没有用?或者给它们贴上火符也行!漫天火雨,怎么样?”
“既然已经决定,”楚筝淡声道,“谁愿意同我前往后山?后山心魔盘踞,比起正殿,只会更加危险。”
“我去。”
清越的少年音响起,谢镜辞有些惊讶地看向裴渡。
“在下修为尚可,今日之变故,同我亦有干系。”
他望一眼楚筝:“前辈,不知一人是否足够?”
“当然不够!”
谢镜辞睁大眼睛:“我也去!”
“两人足矣。”
少年傀儡点头:“倘若分出太多人,正殿恐怕支撑不住——如今的清心阵脆弱不堪,能容纳的外人,应该也只有两个。”
“那就靠你们了!”
莫霄阳摩拳擦掌:“我们会拼命给你们争取时间的!”
龙逍轻咳一声:“倘若这次能出去,我会在云京的醉阳楼设下大宴,诸位要是有兴趣,都可前去庆祝一番。”
孟小汀两眼发光:“醉阳楼?真的?”
“……唔。”
年轻的体修别扭移开视线:“孟小姐也想去?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菜式?我能让厨子多做一些……反正是顺道。”
啧啧。
*
在楚筝的授意下,谢镜辞与裴渡走了条不易察觉的小道。
妖魔邪祟嗅觉过人,其中厉害一些的,能轻而易举发现修士的气息。
好在莫霄阳的引魔香威力极大,常人虽然难以闻到,对于邪魔而言,却是馥郁浓香的味道,情不自禁想要追寻。
天边的影子一道接着一道,全是朝着正殿所在的方向。四周树影婆娑,在幽寂夜里,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裴渡一直护在她身前,谢镜辞瞧他一眼,有些局促地摸摸鼻尖。
当时在小室里,她甫一见到裴渡两眼通红地掉眼泪,一颗心瞬间哗啦啦碎开,也顾不得其它,对他讲出了那样直白的话。
如今想来,只觉得耳根发烫,哪怕仅仅和他单独走在一起,都会觉得空气变得莫名粘稠,仿佛藏了看不见的火,一下又一下烧在她心上。
……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
但心里又有股迫不及待的念头,想要知晓他的答复。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适合谈情说爱的时候。
谢镜辞暂时收回心思,望向身旁的楚筝:“前辈,关于本体心魔,你还有零星的印象吗?”
少年傀儡摇头:“我只继承了来到归元仙府以后的部分记忆,据我猜测,心魔应该诞生于很早以前。”
谢镜辞好奇:“会和云水散仙凡人时期的经历有关吗?”
身为散修,这位性情古怪的大能可谓横空出世,无人知晓她的来头,关于云水散仙从前的经历,被脑补出了几十上百份话本子。
楚筝顿了片刻。
“关于从前,我隐约记得……我有次离开归元仙府,去了云京城郊,给一座坟墓上香。”
他语气无甚起伏:“墓碑上的人名为‘周远’,楚幽国人,死时八十二岁。”
“楚幽国?”
谢镜辞一愣:“这应该是凡人界的国家。”
“无须过多猜测。”
楚筝脚步稍停,眸底罕见地溢了冷光:“你们二人若能将心魔击败,我便可一探究竟。”
他话音方落,在山林环合的苍劲树丛里,冷不防响起一声笑。
这笑声幽冷非常,带了十足的不屑:“你何时发现了我?”
“如今本体受到魔气侵蚀,心魔只会越来越强。是我的疏忽,没料到它已成长至此。”
楚筝语气不改,真有几分像是没有感情的傀儡:“与它交战,恐怕会被魔气所困,滋生属于自己的心魔。”
谢镜辞皱眉:“所以——”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让一人上前迎战;另一人进入前者的心魔境,将其破开。”
他道:“但凡任何一人有失误,前者都会葬身此地,另一位,看运气吧。”
谢镜辞努力理清思绪。
也就是说,他们其中一个要拼了命地和邪魔硬刚,保护归元仙府不至于破灭。
而另一个人……要竭力保护他。
这样一来,无异于把性命全部托付到另一人手上。
四周汇聚的魔气越来越浓。
心魔哑声笑笑:“就凭两个小辈,也想击败我?就算你们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古树的枝叶密密匝匝,因冷风哗哗作响。
在倏然而过的风里,谢镜辞听见裴渡的声音。
“谢小姐。”
他道:“当年我之所以离开浮蒙山,不是为求道,而是为你。”
她怔然抬头,望见少年清亮的眼眸。
心跳不自觉加剧。
“之所以竭尽全力每日练剑,不是为成名,亦是为你。”
他的爱意太浓,哪怕是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仍然让她不由自主眼眶发涩。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谢镜辞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第二日能在学宫见到你,每夜入眠之际,我都会觉得开心。”
裴渡垂眸,长睫如同纤长小扇,引出一片温润笑意:“稍后倘若出了差池,你转身离开便是,莫要逗留,也不要伤心。”
他说到这里骤然停下,眸光深深,仿佛要将她刻在眼中,印入心头。
魔物的嘶吼如浪如潮,当裴渡再度张口,声音被夜色吞没,低不可闻。
刹那之间,剑光四溢。
连绵不绝的剑气自湛渊涌出,破开风与夜,径直冲向涌动的黑潮,密林之中恍如白昼。
这是裴渡给予她的答复。
也是他豁出性命、放手一搏的告白。
他的骄阳高高在上。
他的倾慕至死不渝。
无须所谓“托付”,这条性命,早就心甘情愿被她握在手里,无所谓结局。
在无数看不见前路的夜里,谢镜辞是他永恒的航标。
疾风悠荡,拂过耳畔一缕落发。
谢镜辞立在月色中,心脏止不住地飞速跳动,重重撞在胸腔。
她听见了裴渡最后的那句话。
在无边夜色里,不善言辞的少年剑修轻轻对她说:“从十年前起……我就是独属于谢小姐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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