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的叫着她,又吻着她的脸。
“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还是躺躺吧。”接着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没有躺下去,却走窗子前去。他看见那张写字桌上,放着许多药棉和药布,罐益母膏,包红糖,个火酒炉子,瓶火酒,盒洋火这些东西者是为她预备的。
“唉,益母膏,”他望着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伤的想着:“她能够吃益母膏就好了。”于是站在窗户边。
窗户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团无边际的黑暗把切都笼罩着。许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变成沉默的黑的堆栈。只在很远的云角里才露着颗星儿,闪着可怜的黯淡的光。空气是凄惨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觉
他轻轻的嘘了口气,痴望着这黑夜。许多幻影从他的眼前浮起来了。他又重新看见那&;&;医院,那专门做打胎生意的老妇人,那手术室,那走进手术室里去的对可怜的人儿——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让迦璨躺到那可施行手术的椅子上,让那个老妇人把种不使人看见的药品放到她的身体的内部,放到芓宫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种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样苦痛地闭着眼睛这影子使他发颤的吐出了声叹息。
他回头望望床上,不自觉的喊了声:
“迦!”
迦璨的呻吟已经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紧紧的闭着,忍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怎样?”他颤着声音问。
她并不张开眼来看他,只举起手向他摇了两下。
他又痴痴的站着。他的眼睛又望着黑夜。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于那颗惟的星光也不见了。他机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里热腾腾地燃烧着纷乱的情绪,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处置这个可怕的事变,而且能够平平安安的处置下去。
“她已经落在很危险很危险的境地里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样把她从这个危险里救出来呢?他没有法。他想着,同时他又糊涂了。他只是扰乱地懊悔他自己不应该赞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发燥的在心里骂着:
“该死的医生!该死的老妇人!该死的中国社会制度!”这样骂着,他觉得如果自己是学医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这样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着愤怒的想,“为什么不好好公开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医生的天职是什么,不是解除人们生理上痛苦么?不能够生产的人为什么非要人们生产不可呢?那些医学士医博士懂了什么?戴着宗法社会的虚伪的面具!假人道主义者!群猪!”他连痛快的骂,可是这愤怒更使他扰乱起来了。他想起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这些医生的手里,尤其是在三个月以前,他的个朋友的爱人才被牺牲
“唉,医学界的革命也要我们来负担的!”那时他的朋友向他说。现在这句话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时他伴着他的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来。
“不。迦璨不会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璨的身体很强!”想着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眼。
迦璨张开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来!”他乏力的说。
他呆呆的走过去。
“怎么样?”他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他安慰他的心说,“你拿点药棉来!底下,流出了许多脏东西”
“是下来的样子么?”他心急的问,在心里有点欣然。
“不知道。也许是的吧。”她浮出微笑来说。
他拿来了许多药棉。
“怎么样呢?”他问。
“把脏的换掉。铺在底下。”她教着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开了。股热腾腾的热气直冲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的把她的身体向旁边移着,他看见团黄|色的脏水污了被单。他把迦的棉花拿下来,把新的干净的铺上去。当他触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的手好像放在装满开水的玻璃杯上面,热得发烫。
“唉,你烧得厉害呢。”他面盖着棉被面说。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给她枕着,另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疲倦的张开眼睛,含笑的凝视着他,说:
“放心。急也没有用的。”
“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不要焦急。你躺躺吧。现在几点钟了?”她举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点钟过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个对时了。医生真靠不住。他妈的!医生——骗子!”
她安慰的向他微笑。
“中国那有好医生。”她解释的说:“学士博士都是骗吃饭的。这只怪我们整个的社会制度不好。否则,这些医生怎么能够骗人呢。修,你放心。刚才又流下许多水,大约有下来的希望。你躺躺吧。”
“不躺。”
他坚决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现在怎样呢?痛么?”
她点着头。
他看着她的脸,颜色越变苍白了。在她的眉头上,痛苦更深的锁着。显然,她已经瘦弱了许多。有层阴影笼罩在她的瞳子里,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颗的汗点不断的从她的额头上泌出来。
他看着,沉默下去了。在心里起伏着不平的波浪。他强烈的同情她。因为她的打胎并不是由于她的本意。她是喜欢小孩子的。年青的母爱正在她的心里生长着。打胎,只是为了“工作”的缘故。同时在他们的生活上,也不允许增加个小孩子的负担。他们曾经商议了好几次才决定打胎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打胎是这样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这时他突然向她说:
“迦!我想起,该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摇了头,说:
“还是打了好。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好几次么?不打以后我们怎么办呢?我并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叹息的说。
“不要紧。”她又微笑起来。“我们的牺牲是有代价的。没有小孩子,我们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并且我们都还年轻,等‘我们’成功之后,再生个孩子也不迟”她的微笑使她的话变成温柔而且可爱。
他同情的吻着她的脸。他也浮现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带着感激的意思说:
“迹,你真好!究竟你和般小资产阶级的女人不同的。你很能够克服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不是么?我们好几年以来,都常常说着我们的小孩子,现在有了,又把他打下去,这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说呢?”
她笑着点着头。
“是的。我们完成件工作比生下个小孩子还重要。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么”
他也笑着望着她,安静地听她的话。可是她还要说下去,忽然把眉头突的皱起来了,同时把眼睛闭着,忍耐着强烈的痛苦
他吃惊的问:
“痛么?怎样呢?痛么?”
她惨然向他点下头,便重新开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虚弱的说,把手用力的压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着她。刚才的点和平又消灭了。那焦急的,苦恼的情绪又开始在他的心里扰乱着。他面同情的吻着她,面暴躁起来。
“混蛋!”他骂着医生。
“替我摸”她说。
他答应了,可是那种恐怖又使他怀疑着——这样是不是会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时时都停止他的工作,面痛苦的想着这可怕的事变,面问:
“怎么样?唉!”
“好点。”她回答,有时只点点头,眼睛也没有张开。
随后她的呻吟越变厉害了,变成凄惨的声音挣扎的哼着,显然是和死做着激烈的奋斗。
他完全陷在苦恼里,焦急里,失望里。
“假使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设想的想着。
楼下的自鸣钟响到楼上来,清亮的响了四下。他听着,用心的听。这时,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将给了他什么援助。可是他望望窗外,仍然是充满着黑暗,沉沉的,不会有天明的默着。仿佛有许多魔鬼之类的恐怖,潜伏在黑暗里,而且向房子窥探着,要跑了进来。切东西在他的眼前都变成可怕的样子他的神经被刺激得有点错乱了。
时间是悄悄的继续的向前走,整个的夜不使人得到点感觉地随着时间而消失。曙光从黑暗里钻上来。沉寂动摇了。晨曦之前的声音慢慢的响起来。窗外的黑暗在变动着。
迦璨的声音继续到这时候:五点钟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几声。于是昏迷,同时她的胎儿落下来了。
“修!”分钟之后,她恢复了知觉说。
他立刻跑过去,吃惊的望着她异样苍白的脸,发呆的问她:
“怎么的,你?”
“下下来了。”她勉强吐出声音来。
瞬间,旋转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块石头从他的心头落下来。他简直被欢喜弄成糊涂了。他惊讶的浮出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么?”他脱口的说。
“赶快,”她的声音低微地——“把药棉拿来”同时从她的惨白的脸上现着痛苦过后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张起来,安慰地向他睨了下。
他长长的嘘了口气,仿佛从他的心里吹出了个窒塞的东西,觉得他在瞬之间轻松了许多重负。他立刻把捆棉花和药布拿过来。
“我动不得”她低声的告诉他。
“让我来。”他感着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面把棉被翻开,把她身体移向旁边去。团鲜红的血映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心跳着。好奇的看。他面把脏棉花拿开了。又把新的棉花铺上去。在另外块雪白的棉花上,他放着那个三个月的胎儿。
“给我看看。”她张着眼睛说。
黄|色的灯光照着这个未成熟的身体
“像条鱼;”她审视着说,接着叹了口气。“唉,是个女的。”
她的心情又变化了。惘惘的,没有出声,望着她的打下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她保存起来?”她说。说了又改口了:唉,留她做什么!”
他默着,感想着,有种说不出的难过的心情在心头流荡着。他想起许多神话里的爱的故事,许多小说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的可爱的小洋囡囡
“你怎么不说话?”她望着他。
他勉强的笑了。说:
“想着你平安了!”于是俯身吻着她的脸。
“你难过么?”她低低的问:“我怕着”
他点着头。接着问:“你呢?”
她浮着微笑。
“有点。但是这不算什么。”她回答。
“好”他说,“你吃点益母膏吧。”说了便跑到桌子边,把火酒炉子点着,把热水壶的开水倒在只小锅里,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里,把红糖的纸包打开。
“以后我们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过来向她说,“我呢,我愿意忍耐点,不要再使你吃苦了。这次,我们简直是死了次呢?唉!”面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那么你不是太苦了么?”她微笑的说。
“不,这点苦是应该吃的。”
水开了。他跑过去,冲了益母膏,倒了红糖。
“吃点。”他面把她慢慢的扶起来。
可是她喝了两口,便完全吐出来了。
“喝不下去。”她皱着眉头说,同时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
“医生不是说,胎儿落下来就要吃么?”他怀疑的问。
她无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经平静的呻吟又开始响起来。身体上的热度又增加着。她又用力的压着肚子上,苦痛的闭着眼睛
“怎么又痛起来?”他惶惑的自语般的问。
她摇着头。“不要紧的。”她说,呻吟的声音越扩大了。
“为什么胎儿落下来之后还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没有把握的疑虑里,想着,焦燥着。
五分钟之后,她又突然喊了声,接着便虚弱地晕了过去。那苍白,异样可怕地重新宠罩着她的脸
“又下来”半晌她带喘的说。
他惊疑的看着她,又开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过来,有点好笑的叫了:“是胎盘!是胎盘!”
她慢慢的张开眼睛。听着也笑了。抚摩般的睨了他眼。
“唉,”她说,“我们连胎盘也不知道呢。”便笑着望他。
他松了口气。
“我们都没有经验。唉现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着。她的热度已经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着,常常张开眼睛来望着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躁之火也熄灭了。只留着痛的痕迹,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头上。
“这只能够次。”他过了许久说。“这次已经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着他的手,微笑的望着他。
“次”她说。
“你也瘦了许多。好像害了场大病样。”他爱怜地说,给了她长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经黎明了。市声隐隐的热闹起来。弄堂里响着刷马桶的“沙沙”的声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灭了。晨曦的影扩大到房子里面来。现出了物体的轮廓,和些脏的药棉和药布丢在地上,各种东西都现着经过了暴动的凌乱的样子。
“现在切都好了。”他望着她,欣然的安慰的想着。
“睡睡吧。”她倦声的向他说。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着。不要管我。”他连的说,轻轻的拍着她。他看着她疲倦的苍白的脸,慢慢的沉到睡眠里去。他自己轻轻的嘘了好几次的叹气,面在疲倦里兴奋着,沉思着,常常爱怜的给了她个吻。
他直守着她到了七点钟。他才站起来。写了张条子:
迦!你平安的多睡会吧。我现在到&;&;&;去。今天是主席团和各部长会议,我必须出席。也许在十二点以前,我就回来了。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才睡醒,并且你可以吃点稀饭。
他把这条子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轻轻的吻了她下,重新把棉被替她盖好。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门轻轻的关上了。
于是,他步步的下着楼梯,面挂念着她,面摸着他的西装口袋里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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