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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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同居

我们这里是个小县城。住在这里的人们除了几个地主是吃肉的,其余的农民都是整月整年的吃咸菜。农民们的生活是又苦又单调,仿佛匹牛似的老在田里出汗。

然而,现在的情景是大不相同了。从前很愁苦的人们都变成很快乐很活泼的了。妇女们更快乐活泼得厉害。她们从前都没有出息地关在贫苦的家庭里弄饭,洗衣,养小孩,喂猪,像犯人关在监狱里样,看不见她们自己的光明,现在她们是好象在天上飞的鸟儿了。她们的生活自由了,没有压迫,没有负担。并且也不害怕丈夫了。她们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和男子们结识。她们还可以自由地和个“同志”跑到县苏维埃去签字,便合式的同居起来。她们生下来的儿女也有“公家”来保管,不要自己来担心。

这里面有个女子是王大宝的老婆——现在应该说她独立的姓名了。她叫做吴大姐。她今年二十五岁。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由她父母嫁给王大宝。她身体象男人样的健壮,肩膀上可以挑担水。脸儿被阳光晒黑的,显得又能干又朴质。她的头发上常常插着枝蔑簪子,簪头上穿着朵红色的喇叭花。从前她亦是被家庭的铁链锁着的。现在她解放了。参加社会的工作了。她是耕具委员会的委员,同时她是列宁高等小学校的个进步的学生——她能够看报,看布告,看文件和小册子,并且还能够用铅笔画点红军打仗的漫画。

她的男人也和她样的进步了。王大宝,他从前什么也不懂。他的知识只是什么时候下种和什么时候割稻。现在他能够解释“帝国主义”是什么,“反动统治”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他现在在土地委员会里工作。他工作得非常好,并且在工作中把他自己变成很能干的。他是个忠厚的人,象我们这里的多数的农民样,不会弄什么心计,他对待他的老婆很不坏。他的老婆对待他也是很好的。可是他们两个总觉得有点什么弄不好。这个吴大姐常常觉得王大宝有许多地方不合她的意。譬如她喜欢养羊,王大宝偏不喜欢。王大宝喜欢的群猪仔,可是她不想喂猪。他们常常为这样小事情吵嘴。

现在,虽然王大宝是切都随她的意,不和她计较喂猪的事,但是她仍然觉得他们两个的趣味终究是不调和的,并且了解到这并不是羊和猪的问题,而是性格的问题。

所以有天,她从耕具委员会回来的时候,便向着王大宝说:

“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王大宝还以为是耕具委员会的事情,或者是红军打胜仗的消息,便快乐的回答她:

“请说呀。”

“我的话很简单”,她开始说,“十年来,你对待我没有什么坏。自然,你也知道,我对待你也不算错。你养活我,我也替你做了许多事情。第,我替你管家;第二,我替你生了两个儿子。但是,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我预备明天和陈明同志签字。”

王大宝发呆的听着,心里在打鼓。他的脸色很快的变红,变紧张了。困难的吐出局促的声音说:

“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呢?你以为现在还是地主豪绅的时代么?你不要忘记现在是苏维埃时代呢。你要好生说话。”

她的话不错,王大宝不能够反驳她。他迟疑了会才想起:

“你为什么要和我分离呢?”

“没有什么多的理由。”她回答,变成红色的吴大姐了。“只是,我觉得我和陈明同居比和你好些。这是苏维埃许可的。你不要麻烦什么。如果你舍不得我呢,我{在工作上还可常常见面的。我们的王同志。”她快乐的走开了。

随后她忙着整拾她自己的东西。

王大宝发呆地坐在那里,感想着什么。常常,他把眼睛偷看她的背影,想着她就要离开他了,便觉得很难过。他觉得他自己立刻要变成单身汉了。并且,他想着讨个老婆,要花许多钱,这在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长久落在这个思想里:

“要成个光扁担了!”

这夜他没有睡着,虽然那女人还睡在他身旁,并且常常对他说:

“睡吧,天亮,就要起来工作的。”

他总是睡不着。

第二天,他做完了部份工作后,便请了二点钟的假。他把这个问题带到人民委员会去。

戴着鸭舌帽的委员长,正坐在办公室里写着什么。

他亲热地走过去——

“郑同志!”他向委员长说,“我今天特意来请教你。”便伸出手去。

委员长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从前是个武汉的个染坊的学徒。在九二五——二七的大革命里,他做纠察队。他曾经武装地和反动军阀冲突过。后来,他在青年团里工作。这次,他被大家选举做这个苏维埃的人民委员会的委员长。

“欢迎!”他站起来了。“我们谈谈,好极了。”面说,面和他握手,面上带点很有趣味的微笑,嘴角微微的动着,仿佛什么人吸着香烟样子。

“我有点事。”王大宝接着说,“郑同志。你现在有空没有?你大约认识我吧。我是在土地委员会里工作的,我的名字是王大宝,我以前曾和你谈过二次。都是关于我的工作上的。”

委员长又重新用力的和他握下手。亲热地向他微笑着,仿佛他们是亲兄弟似的。

“是的,王同志,我们是见过了。你现在有什么事?”

“有点,只是我自己的事。不过是和人民委员会有关系的。我想是有关系的。就是简单句话,我的老婆要离开我了。”

“啊!近来象这样的事情多极了。”委员长笑着说,“这是很好的现象。”

“不错,这现象是很好的,不过我很为难。”

“为什么呢?”

“我和我的老婆,结婚十年了,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四岁。我们俩都是很不错的。缺点的,是我有点小脾气。可不是我们这里的男人多半都有这个缺点?她大约就是这点和我合不来,要和我分离了。”

委员长微笑地听着。

“当然,”王大宝继续着说,“在革命的立场上,我是赞成这样的。但是,在我自己的立场上,我不愿意。”

“应该为革命的立场才是。”委员长笑着说。

“这是不错的。不过,我对你说,讨个老婆是不容易的。当初,我讨这个老婆虽花去了百多块钱,差不多把什么都弄光了。我们这里讨老婆,常常都是倾家荡产的。现在呢,我没有这么多的钱。并且光身汉子也是不好的。什么男子都是这样”

“那么你底具体意见是怎样呢?”委员长笑着问。

“我提出二个条件,第,最好她不要离开我因为我对待她并不坏。第二,如果她定要离开我,她就将赔偿我讨她时的费用。”

委员长笑了。站起来,用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亲切地说:

“王同志,我可以给你这样的答复,你说的两种办法,我们的苏维埃是没有这种条例的。”

王大宝想着。

“我们这里的妇女,是真正的解放了。”委员长接着说,“签字是她们的自由。她们更不负什么经济上的赔偿。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些吧。这都是反动统治里面所没有的。——是好的。”

“我知道,”王大宝失望的说。“照你的说法,我就不必来请教你了。我要你给个好的办法呀。”

委员长仍然很诚意,而且仍然微笑着,兄弟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

“好的。”他说,“你不要着急。我现在给你个办法吧。我用人民委员长的名义来担保,至多个月,你定会得到个爱人的——”

说到“爱人”,两个人都笑了。

委员长又继续着:

“绝掉个老婆,而得到个爱人,象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苏维埃里已经是很多很多了。我可以在星期内举出百来件的例子。我想你定也曾看见过。至少你是听见过的。我们这里,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吗?”

王大宝听着,点着头。

“好,关于你的,我想这样的解决:你的老婆要离开你,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在革命苏维埃,什么人不能去阻止她,不过我可以向你说,如果她不愿意回来,并且如果你在个月内还得不到爱人,或者你还须要用钱去讨老婆的话,我就用人民委员长的名义来赔偿你从前的损失。王同志,你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王大宝心悦诚服的回答。“郑同志,你说的话都是很不错的。我们这里的婚姻制度是革命的了,并且新的方法是非常之好。不过,我对你说,我的样子不大好看,我的脸上有几颗麻子,恐怕我是不容易使她们欢喜的。”

“这没有关系。”委员长很正确的回答他。“欢喜脸孔漂亮,这观念很旧了。苏维埃人民不应该有这种观念的。这观念是资产阶级豪绅地主的观念。苏维埃人民必须用革命的力量来消灭它,其它在我们这里,我相信这种观念已经打破了。现在的问题只在这里:王同志,你在土地委员会里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是不是问我的工作做得好不好?”

“对了。这是很重要的。”

“郑同志,我不客气的说,革命要王大宝的命都可以的。我虽然没有什么学问,可是派给我的工作,我都做得很好的。我另外还学着打靶子,准备参加红军去进攻。”

委员长满意地微笑起来。他说:

“王同志,这样就够了。我敢担保不到个月,定有很好的女同志爱上你。”

王大宝忽然的微笑起来。

“还有什么意见吗?”委员长又拍着他肩膀说。

“没有,就这样吧。”

“好的,王同志,你等着,看看我到底要不要赔偿你。”

两个人就快乐的握着手。委员长把鸭舌帽脱下来,象兄弟似的给他个革命的敬礼。王大宝便满意地从人民委员会里走出来。他心里很快活的想着。“婚姻制度是革命了。”过了三星期,他就给那委员长寄去封短信。

委员长同志!

第告诉你,你不用赔偿我了。第二告诉你,你说的话句也不错。

第三告诉你,我现在是刚刚和个女同志去签字回来的。我觉得这个比那

个好——当然,爱人比老婆。我们要重新的开始个幸福的生活了。再说

句,感激你,并且你不用赔偿我了。此致革命的敬礼!

王大宝八月十日

..,,,堂

到莫斯科去

电灯的光把房子充满着美丽的辉煌。那印着希腊图案的壁纸闪着金光和玫瑰的颜色。许多影子,人的和物件的,交错地掩映在这眩目的纸上,如同在片灿烂的天边浮着些薄云。香烟和雪茄烟的烟气不断地升起来,飘着,分散着。那放射着强度光芒的电灯,三条银色的练子直从天花板上把它吊得高高的,宛如半个月球的样子。灯罩是白种人用机器造成的种美术的磁器,那上面,淡淡的印着——不如说是素描着希拉西士与水中的仙女,是半捰体的在水池中露着七个女人和个男人。在壁台上,放着尊石刻的委娜司,和只黑色古瓶上插着些白色的花,好象这爱神要吻着这初开的花朵。壁炉上的火是不住地轰腾着,熊熊的火光,象极了初升的朝阳映在汹涌的海浪上。幅伊卡洛士之死,便从这火光中现着伟大的翅膀,以及几个仙女对于伊卡洛士的爱惜。斜对着这幅图画,是个非常分明地,半身女人的影子,年青和美,这是张素裳女士最近的相片,也就是她作为这个生日的纪念品。这张相片,便是这家宅成为热闹的缘由。许多人都为了她的生日才如此地聚集着。这时的男客们和女客们,大家都喝过了酒,多少都带着点白兰地或意大利红酒的气味,而且为了这个庆祝素裳女士的生日,大家都非常快乐地兴奋着。虽然是分开地,在有弹力的,绣着金钱的印度缎的沙发上,各人舒服地坐着,躺着,但彼此之间都发生着交谈和笑谑的关系,带着半醉态的自由的情感。这客厅里,自从许多人影在辉煌的灯光中摇晃着,是不曾间断地响着谈话和笑声,正如这空间也不断地流荡着几盆梅花的芬香样。

这时的女客们中,许多人又重新赞美了女主人的相片,有的说光线好,有说姿态好,有的说象极了,有的又说还不如本人好看。于是蔡吟冰女士便承认照相是种艺术,她向着她的朋友沈晓芝女士说:

“如果拍影机更进步,以后定没有人学写生了。”

可是沈晓芝只答应了句,便偏过脸去,听些人谈论着柯伦泰夫人的三代恋爱问题。

夏克英女士正在大声的说:

“性的完全解放”

另个女士便应和说:

“对了,只有女人才同情女人。”

有几个男客静悄悄的说:

“这是打倒我们的时候了。”

夏克英又继续的说,但她眼看见女主人进来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连声的问:

“素裳,你对于柯伦泰的三代恋爱觉得怎样?我非常想听你的意见。”

素裳把眼睛向这客厅里看;徐大齐和许多政界党界要人正在高谈着政局的变化和党务的纠纷。那个任刚旅长显得英气勃勃的叙述他的光荣历史——第次打败张作霖的国奉战争。两三个教育界的中坚分子便互相交换着北大风潮的意见。什么人都很有精神地说笑着。只有叶平个人孤孤独独的不说话,坐在壁炉边,弯着半身低垂着头,不自觉的把火铲打着炉中的煤块,好象他深思着什么,点也不知道这周围是流荡着复杂的人声和浓郁的空气。于是她坐下来,面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意见。”

“为什么呢?”

“”

夏克英接着问:

“你不想说么?”

素裳便笑着低声向她说:

“你还问做什么呢?你自己不是早就实行了么?也许你已经做过第四代的——所以柯伦泰的三代恋爱在你是不成问题了。”

夏克英便做了个怪脸,把眼睛半闪了下,又说:

“我没有力量反抗你这个天才的嘴。但是,我问你的是问题上的意见,并不是个人——”

素裳只好说:

“谁愿意怎样就怎样。在恋爱和性茭的观念上,就是个人,也常常有变更的:最早是自己觉得是对的便做去好了。”

蔡吟冰和沈晓芝便非常同意了这几句话;夏克英也转过脸去,又和些男人辩论去了。

素裳便站起来,向着壁炉走去,那桃花色的火光映着她身体,从黑色的绸衣上闪着紫色的光,她走到叶平的身边,说:

“怎么?你都不说话,想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他仍然拿着火铲,面抬起头来回答:“我只想着我的个朋友快来了。”

“是谁?”

“和我最好的个朋友,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们从前是住在间房子里。我常常把他的衣服拿到当铺去。今夜十二点他就要来到了,来北平完全是来着我,因为他不久就要到欧洲去。”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个好朋友。个好朋友多么不容易,现代的人是只讲着利害的。”

“对了。现在得个好朋友恐怕比得个情人还难。”叶平看了手表便接下说:“我现在就到东车站接他去。”于是他站了起来,向大家告别了。

素裳又坐在夏克英旁边,她带着感想地看着壁炉中的火。不久男客和女客都走了。徐大齐便打着呵欠地走过来,挽着她,面告诉她,说他明天八点钟就得起来,因为市政府有个特别会议。

伟大的火车站沉默着。吊在站顶上的电灯都非常黯澹了。每个售票的小门都关得紧紧的。许多等着夜车的搭客——多半是乡下人之类——大家守着行李,寂寂寞寞的打着阿欠,有的挨在铺卷上半眯着眼睛,都现出种非常疲倦的模样。搬夫们也各自躲开了,许多都躲到车站外的家小面馆里推着牌九。停在车站门口的洋车是零零落落的,洋车夫都颤抖地蹲在车踏上,这是些还等待着最后趟火车的洋车夫。这车站里的景象真显得凄凉了。只有值班的站警还背着枪,现着怕冷的神气,很无聊地在车站里走着,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这也许恐怕他的脚要冻僵的缘故。此外,那夜里北风的叫声响了进来,这就是这车站里的切了。

这时叶平从洋车上下来,走进了车站,面擦着冰凉的鼻子,面觉得两个小脚趾已经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领子包着脸颊,却并不感到獭皮领的暖和。他呵着手看着墙上的大钟,那上面的短针已走到12和1之间,他以为火车已经来过了。但在“火车开到时间表”上,他看到了这趟慢车是点钟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车站上徘徊起来。

不久,这车站的搬夫个两个地进来了,接着有个售票的小门也打开了,许多恹恹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觉起来,醒了瞌睡,大家争先的挤到了木栏边,于是火车头的汽笛也叫起来了。大家都向着站台走去,叶平也买了张月台票跟在这人群里。

站台上更冷了。吹得会使人裂开皮肤的冷风,强有力的在空中咆哮着,时时横扫到站台上,还挟来了些小沙子和积雪。许多人的脸都收藏到围巾,毡帽,大氅以及衣领里面。差不多每个人都微微地打颤着。

当开往天津的特别慢车开走之后,那另辆特别慢车便乏力地开到了。从旧的完全透风的车厢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些人。叶平的眼睛便紧紧的望着下车的人,他看见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于是他跑上去,握着手了。

“这么冷,”这是个钢琴似的有弹力的声音:“我想你不必来接。”

但是叶平却只问他旅途上的事情:

“这次风浪怎么样?晕船么?”

“还好,风浪并不大。”

他们亲热地说着话,走出车站,雇了辆马车。

接着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是番非常真挚的话旧。叶平问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况,又问了他的工作,以及那次广东共产党事变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诉他,并且问了他的近况。

“和从前样,”他微微地笑着回答:“不同的只是胡子多些了。”

“还吸烟么?”

“有时吸。”

“当铺呢?”

“也常常发生点关系。”

于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下他的手,并且带着无限友爱地说他的皮箱里还留着张当票。这当票是已经满期到五年多了。然而这当票上却蕴蓄着赤裸裸的,纯洁而包含着个故事的情谊。并且,在这时,这张当票成为代表他们人生意义的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纪念品了。当洵白说到这当票的时候,在他的脸上,从疲惫于旅途的脸上,隐隐地浮泛着最天真的表情。叶平便诧愕地随着问:

“是那张?”

“就是你硬要从我身上脱下来,只当了六元的皮袍。”

叶平不自禁地响起两声哈哈了。他想着不知为什么,他从前那么喜欢当当,甚至于把被单都送到当铺去。他觉得他的穷是使他进当铺的个原因,然而到后来,简直连有钱的时候也想把衣服拿去当。他认为这习惯也许是种遗传,因为他父亲的生差不多和当铺都发生着关系的。他联想到他父亲没有力量使他受完大学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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