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雪缓缓收了。他脚下不停,过了相国寺桥,于寺门口站住脚步,远远望了一望:只见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复阁重楼,气象庄严。山门外张灯结彩,游人如织,热闹之中自有一派清静气象。放眼向西一望,宣德门二座朵楼上早已各挂出灯球一枚,方圆约丈余,御街两侧均以彩绸扎起灯山,高悬各式彩灯,金碧辉煌,面北悉以彩结,山呇上皆画神仙故事,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此时虽未点亮,但也已经热闹非凡,令人目不暇接。宣德门下棘盆内,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观者无数。语笑、鼓乐遥遥可闻,被风直送得飘到这里来。
乔峰长年在外奔波,倒忘了上元观灯是东京人一年内头一等大事。
正瞧得出神,忽闻御街上蹄声得得,自宣德门方向驰来一大队禁军:这是前来“净街”的队伍。稍后俟告庙大典礼毕,銮驾便要自御街经过。军士皆服大典盛装,手执朱漆木仗,将御街上行驶的车马一一劝导至支路别巷,行人则分流于御街两侧廊下。
那队禁军当中,一名年轻军官手执银枪,骑于马上,背对着这边,时而发号施令,时而拱手唱个喏,一挥手令兵士放一驾车马过去。他一袭银甲,身材颀长,风度秀雅,腰窄肩沉,背影倒与慕容复有几分相似。
见了这背影,乔峰心中忽而一动:三年不见,却不知慕容复容貌是否有变化,又长高了多少?
他大步往前跨了几步,正欲出声相认,那将军正好于马上一侧头,银盔下露出极为陌生的一张脸:是他认错人了。
乔峰略觉失望,但随即自己也觉得好笑:慕容复编制隶属西军,此刻蒙官家相召前去宫中见驾,岂有督着殿前禁军出来净街的道理?倒是自己心急乱认了。
他摇摇头,抬脚继续赶路。这一次放缓脚步,只拣小巷一路行去——御街上的车马都被赶至了旁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名车夫见一步都挪动不得,心里焦躁,扬手执马鞭望空“啪”地一甩,喝道:“我这车中乃是杨四厢夫人!还不快快让开!”
他话音未落,另一辆车门帘一掀,一个使女露出头来,脆生生地道:“我这车中乃是蔡尚书儿媳,辈分让你一辈,官却压你家三级,按理却该我家娘子先行!”
街道上车水马龙,乱哄哄挤作一片。被她这么伶牙俐齿地一嚷,倒有不少人轰然笑了出来。
乔峰轻轻拨开面前人群,大踏步走去。好容易转至潘楼街上,向西行了几步,抬头望去:一座酒肆,楼高三层,门前悬着黑底金字牌匾“长庆楼”,两边挂着彩帛灯箱,曰“正店”。店内人头攒动,笑语如织。推杯换盏、行令唱词、丝竹管乐、跑堂呼喝菜名之声,伴着酒菜香气,一阵阵喷涌而出。乔峰仰头瞧了一眼,径直进门,登上楼梯而去。
三楼上早已坐满,人声鼎沸,跑堂臂上满满堆叠着菜碟,高唱菜名,于座间流水般穿梭。见乔峰拾级而上,凭栏而坐的一桌立起一个人,抢步迎上前来,一拱手,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乔帮主。”一桌人随之立起,纷纷唱喏道:“帮主。”
乔峰应了一声,拱手朝四方一揖,与众人还礼,遂取下背负的竹杖包袱,走至桌边,拣让出来的靠窗位置坐了。
见他落座,众人方各自坐定。这一群人皆作乞丐打扮,衣衫褴褛,有老有少。其中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开口道:“乔帮主今日往朱雀门外访友可还顺利?”
“我那旧友却不在营中。听闻是蒙官家相召,入宫面圣去了。”乔峰答。
“东京人只知天下太平,却不知这等安好岁月,俱是仗着有我西军儿郎艰苦戎边。“座中另一位红脸白发的老者闻言感叹:“我前日深入辽境,慕容将军阵斩西夏大将仁多菱丁,报了当年灵州城一败之仇,于边关早已威名远扬。西夏辽国与汉境接壤一带,虽贩夫走卒,牵车引浆者流,亦知其名。”
乔峰一笑,尚不及答复,座中一名眉清目秀的中年丐者已抢着道:“我前日亦听闻,慕容将军虽则威震边关,真容却无人见过。盖他平素冲刺沙场,俱戴一铜面具,倒似前朝名将狄青一般。有人道他面上也有刺青,故以面具遮掩。有人却道是因他真面目生得凶神恶煞。不知乔帮主当年是否有幸得见?”
乔峰忍俊不禁,大笑道:“我结识他那时,他脸上倒没有刺青,却也不曾戴什么面具。”
他不愿多提当年勇,向座中一望,岔开话题道:“怎么不见马副帮主跟奚长老?”
“马副帮主于洛阳率夫人设宴犒赏帮众,未曾来得。今夜汴京总舵弟子俱出门观灯化缘。留守人员不足,奚长老自愿留于舵内镇守,特托我几个向帮主告罪。”白须老者一躬身答道。
“有劳奚长老了。”乔峰感叹。
说话间,菜肴与酒便流水般送了上来。
东京大酒楼的跑堂阅人无数,极有眼色,一看便知这一桌乃是丐帮武林中人,并不敢因他们衣衫褴褛而有所轻慢,上完菜陪着谈了几句,客气中透着亲热,点头哈腰退了下去。旁边一桌青衫幞头打扮的太学生看了这一桌人的穷酸模样,却露出不愿与之为伍的厌恶神色,向这边瞪了他们几眼,却被几个叫花子恶狠狠地反瞪了回去,心知不是好相与之辈,连连翻了几个白眼,当下打着官话高谈阔论,点评起时局来。
乔峰是好酒之人,这时见美酒当前,心甚快慰,满斟一大碗,立起身道:“帮中事务繁多,一年下来,辛苦各位长老哥哥,奔走边关、安抚帮众,立功甚多。乔某在此先干为敬了。”
众人闻他谢言,均神色肃然,纷纷端起酒来,道:“乔帮主为人慷慨豪侠,待人仁厚,自接掌帮主之位,恩威并重,经营得当,使我帮威远播天下。愿誓死追随。”
乔峰一笑,率先将一大碗酒一口气喝干,翻手一照碗底,坐下了。他自斟自饮,随口与诸位长老谈讲帮中事务、武林轶事,菜未动得几口,酒却已经灌了满满几大碗下去,却只见神采飞扬,不露分毫醉意。
“乔帮主,”那红脸老者见状笑道,“之前只听闻你海量,从未有机会见识。今日一见,心服口服:只怕我们六个老头子联手都喝帮主不过。”
这时,邻桌太学生却起了一阵骚动,一个个争先恐后站起身来,扒在阑干上,伸着脖子往下观望。
乔峰随众人往下一望,只见楼下街道两侧肃立着一排禁卫军,以手中朱漆木仗相连成栅栏,将看热闹的人群挡于道侧。
“告庙大典已毕,”那中年白面丐者道,“想是官家銮驾要过来了。”他向南边一指。乔峰随着望去,只见六头大白象一字排开,头上戴着金蕉盘,紫罗绣幨络脑,当胸、后鞦并设铜铃杏叶,红犛牛尾拂,跋尘,背设木莲花坐,上面跨坐一名驭象军官。象前走着并排四人,穿花脚幞头、绯绣窄衣、银带。后面跟着服绯色、青色朝服的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均骑于马上,左顾右盼。再次过去的是禁军铁骑大队,称“甲骑具装”,人人俱手执兵刃,马蹄声响彻长街,和着鼓乐缓缓向前推进,军容严整。
“听闻这六头白象是交趾南蛮进贡来的,却不怕天气寒冷?”红脸长老笑叹道。
这时,只闻丝竹齐鸣,却是銮驾冉冉近了。六十名衣锦腰玉的驾士推着玉辂缓缓行来。
人群攒动,纷纷伸长脖子,欲一睹天子真容。珠帘内只露出一角黄袍,隐约间可窥见一个中年男子,服着龙袍,相貌清癯,脸色苍白,隐有病容,不时侧身与伺立在车内的小皇子说些什么。
天子銮驾之后,跟着一群高官大员,服俱绯紫,有的傲然坐于马上接受万道眼光的审视,有的神色淡漠,无动于衷,有的似满腹心事,思虑重重。旁边一群太学生激动起来,指指点点,如数家珍,品头论足,道这个是曾使西夏的太中大夫韩缜,那个乃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行在他身边、貌合神离的那个又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一时滔滔不绝。
乔峰望着那群人缓缓行去,他的注意力却被行于御驾其后的一个人吸引住了:万千紫红服色间,惟他一人身着绿色袍服,身旁还跟着两名身着异族服色的人,看着像是吐蕃的盛装使节。
若换成旁边那群太学生,火眼金睛,一眼便能看出这人官阶尚不及跻身绯紫群间,但他身上披挂的一袭银光闪耀的连环吞首面狻猊铠甲却又表明了他武官的身份:与身边行进行列中小心翼翼踞于马上,唯恐跌落的文官不同,他控马的姿态极为熟稔,几乎不用腾出手来牵制缰绳,单凭腰力和马镫控驭马匹前进。
围观的人群也注意到了这位如鹤立鸡群、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他随着辇队缓缓行进,明明身置二万卤簿大队中心当中,却似茕茕独立,孑然一身,眉心微蹙,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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