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此想,与郭氏兄弟之计不谋而合,是想走一条不流血的路。”姜越停下步子,“可裴钧,姜湛再无计谋,再无可依,却终究还独坐龙台,手中仍旧握有三十万禁军。禁军各级统领是你逐年助他安插的,其忠心耿耿,你不该不知。若姜湛不肯束手就擒,反要殊死一搏,那我们的筹码,便不可只压在官中。”
“自然。”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道,“无明之君禅让,此为义理,古而有之,时之所向,倒由不得谁肯与不肯,只是总也会有些波折。姜湛若真有胆子打这一仗,咱们也该留有后手。依我之见,收归兵符、策反将领倒不必先行,咱们只需借由新政,先握住兵部得控的各府道粮草,占尽先机。毕竟兵将再忠、再勇,也不是不吃五谷的神仙。有了粮草,得了时势,三军自如水之就下,熙攘而来……”
说着,他看向不远外青天日下的金甍大殿,微眯起眼,只觉此刻的日光一如他六年前初次上朝时所见,是一样的炫目,刺眼,一时盛烈,便叫人看不清旁的东西。于是他移开眼,才见那光晕静谧地四散在凉风里,周遭宫阙楼宇再度清晰起来。
“姜湛从小抓着金椅子不放,日惊夜惶,实则并不是想当皇帝,而只是想捏住权柄,保他自己罢了。可皇权如日,那位子却本该是用来保天下人的……这不是任一旁人可为代劳,也不是谁替他一伸手,就可以力挽狂澜。只可惜这道理我从前不懂,也装作不见,如今想想,何不谓荒唐……”
“荒唐的不是你,”姜越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认真道,“荒唐是造化弄人。”
“你这人啊……”裴钧眉梢挽起无奈的笑意,回头睨他一眼,“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就没错过?”
姜越听了,自己也一笑,低了头不答,却听裴钧再道:“姜越,下了朝你且在宫门等等我。我去礼部签了印信,咱先一道吃个饭,再回司部做事。”
姜越闻言步子一慢,片息又跟上他:“好,哪道宫门?”
裴钧道:“元辰门罢,你轿子不是停那儿了么。”说完回头向姜越一笑,“你近日瞧着都瘦了,我总得好好儿领你吃吃东西,免得你身子劳坏,我心疼。”
此时已至清和殿外,裴钧落下这话就当先走上殿前石阶,大步流星入殿去了,独剩姜越原地立了片刻,才在上朝前的最后一声宫钟里回过神来,匆匆步入内殿。
他刚立去宗亲一列,遥遥看向六部一眼,便听司礼官长呼天子上朝。
山呼万岁中,姜湛拾袍步上龙台,荡袖平了百官之身,不待所有人站直,头一问便冷冷出口了:
“近日朝中大员接连入狱,致使朝纲动荡、百姓沸议,叫朝廷颜面尽失。御史台便先来说说罢,那舞弊案查得如何了?”
御史大夫出列道:“回禀皇上,经查证,舞弊一案,冯侍郎确然牵涉案中,是贿卷考生陶氏的受贿之人。可该罪生并不知蔡大学士何以得此关节字条,蔡大学士也声称是为人陷害,宪台便多方探寻,终查明是陶生的父亲为求稳妥,才又再度向翰林的李侍诏行贿。而李侍诏,正是与蔡大学士同室阅卷的,故蔡大学士桌下被人查获的字条,就当属李侍诏。此事,李侍诏也认了。”
姜湛听言抬眉,心知这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蔡家短短几日就已找到了人替蔡飏顶罪,可他转眼向礼部瞥去,却见此时本该出声质疑的裴钧面色无波、毫无所动,秀眉不禁轻轻一蹙。此时或然该问问裴钧这主考何见,但姜湛一时却想到什么,又紧抿了嘴。
下刻,他只转向内阁道:“朕也信蔡大学士绝非徇私舞弊之人,如今既是冤枉,便早日嘱他官复原职罢。只是那罪臣冯己如,知法犯法、其罪当诛,定要从严惩判。”
内阁首座的蔡延连道一声“皇上英明”,即与御史台一一应承。
姜湛见此,便抛出第二问了:“前日崔尚书入狱之事,现况又如何?”
崔宇的案子承在大理寺下,大理寺卿便出列简述了案情,接着道:“此案事关法司,不可轻心,蔡太师已躬亲督理,鄙寺不敢有误。”
于是,姜湛便看向蔡延了,只见蔡延在高背椅中稍稍坐直一些,袖手虚揖道:“回禀皇上,此案本为刑事,昨日三审,崔尚书也知无不言、一力承担,如此臣以为,案子已可结了。否则,若过度细究,臣恐其干系甚广,叫官中人人自危——”
“谁人自危?”裴钧忽然开口了,负手将笏板背到身后,淡淡望向蔡延,口中的话却是对姜湛说的,“皇上,官中所惊,是崔宇手掌刑名,却枉顾王法、加害百姓,细究下去,他不贪、不贿,此案也并不干政,不涉朋党,那除了不察他秉性保举他为官之人,又还能牵连了官中的谁去?朝中谁人不知,崔宇当年是由臣再三保举才入京为官的,那蔡太师此言所指,自然是臣双目不明、甄选失利,才致使崔宇得位忘形、犯下此案。对此,臣确然责无旁贷,该当受罚。故今日,罪臣裴钧斗胆请旨——”
“裴卿!”
就在裴钧一膝将曲时,姜湛忽然截过他话头道:“裴卿言重了。裴卿当年举荐崔宇,是一片赤忱为朝廷铨选良臣,前后时隔八载,间中崔宇亦有政绩,又何能料到此变?裴卿虽有不察,虽有疏忽,却绝不至此不堪境地,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朕也绝不会怪罪裴卿,裴卿便切切不该如此自责。既然蔡太师都说已可结案,那此案便是已查清了,那该结就结了罢,也好叫吏部拟定新官人选,及时补缺。”
这短短几句,足显维护之意,叫原就是出言试探圣心的蔡延先收了声,也叫百官中无数目光扎向裴钧后背,在他背脊上或冷或热地磋磨。
裴钧这一跪原为辞官,岂知跪都没能跪下去,话头就已然牵去了别处,一时他心下颇觉不妙,抬头与坐在金柱后的姜越对视一眼,微凝了眉头。
这时,御座上的姜湛却问出第三件事了:“昨日朕在宫中听闻,李存志一案的物证也入京了?此事是由御史台、步兵衙门一同受理,那物证眼下是谁在核覆?”
武将一列中,萧临捧着折子出列道:“回皇上话,此案涉及南地贪墨巨案,物证经快马传回后,臣已交由御史台连夜查证,足可证实李存志所告之事全然属实。臣现已将各处要点摘录,请皇上过目!”
宫差速速将摘录递到御座下,胡黎接过,又回身转交在姜湛手中。
萧临见姜湛当真翻开折子,神情一紧,忙摸出自己别在后腰的笏板,清了清嗓子,正色念起来:
“皇上容禀,此案物证多为历年账册、往来书信,御史台十名侍御一日夜苦读、苦查,也尚未全然核覆,足可见其案情庞杂、冤情深重。眼下宪台可确,独宁武侯及其亲眷,所涉重罪便有三项:
“其一,是唐氏族亲在岭南一带为官、为政者,长年挪用朝廷赈灾物造、修葺游玩盈利之所,不仅将所得银钱馈赠京中高官,还与地方官兵层层瓜分,不止分钱,亦分粮饷,仅账册有载,粗算便达数百万两,待户部查证落实,其数还当更甚——此不可谓不贪;
“其二,水洪陡发时,村县百姓本应入城避难,唐氏在州之官却不顾李存志劝谏,执意勒令闭城自保,叫灾民罹难者上万,流离失所者无算,至今尚未安置;而唐氏一门却不思悔改,反将此罪强安在李存志身上,意图撇清干系,再吞赈灾银两——此不可谓不恶;
“其三,宁武侯次子身任御史、督抚,却对李氏与百姓上告视而不见,但闻李存志有意面圣,又火速买通屯营,杀人陷害李存志之子李偲入狱,以此胁迫李存志息讼,并沿途设伏,数度阻杀李氏——此不可谓不奸。”
“如此贪恶奸邪之徒,臣斗胆请旨严饬。求皇上确讯定拟,以成信谳,为南地万万百姓,雪洗沉冤!”
他话音一落,姜湛手中的折子也翻完了放下,此时原本舒展的一双岱眉已拧了起来,苍白的手背也翻起道道青筋,带得他出口的声音都似微颤:“年前宫中省下了修缮崇明寺的钱,送去岭南,为的是修城建堤、安置灾民,唐家却拿来修别庄,造庭院……国库昨年税收一千二百万两,应对水患捉襟见肘,唐家在南地,却独得八百万两雪花银子入账!”他抬手将折子拍在御案上,往武将堆中看了一眼,提高声问:“宁武侯何在?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堂下司礼官即禀:“回皇上,宁武侯今日抱病了。”
“抱病?”姜湛转眼看向内阁蔡延,“春闱前还听闻二府携眷出猎,怎生这案子一出,宁武侯就陡然抱病了?”
蔡延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空座,又看了眼殿中宁武侯的空位,灰眉深锁,片刻后才开口道:“老臣听闻,侯爷初闻此事,心火大动,气急而倒,如今——”
“他初闻此事?”姜湛抓起案上辑录,扬袖就向蔡延扔去,“蔡太师好好看看!这账中送进唐府的银钱他可没晚花半分!这笔笔开销,场场铺张,倒是比朕的内外务府都要大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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