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滚落蔡延脚边,蔡延一眼不敢多看,即刻起身颤颤跪地,引得满殿官员也跟着跪了:“皇上息怒!”
“息怒?息了怒就能叫千万百姓起死复生么?”姜湛站起身来高声下令道,“禁军听旨——唐氏一门瞒上欺下,亏空官造,贪墨无度,鱼肉百姓,其罪十恶不赦、可株数族!今凡涉案人等,一概不赦,即刻捉拿投狱,逐级判处!他们既敢藐视王法,朕今日就要亲眼看他们伏罪,谁人敢劝,便视与唐氏同谋!”
第74章其罪四十九·离心(下)
“臣等接旨!”禁军统领即刻领命出殿,速速而去。
这一刻,殿中文武百官各自相顾,人人目有自危之色,哪怕平日与唐家再是交好的,此时头顶滔天圣怒,也绝不敢说一个字为唐家求情。
六部之中,方明珏与闫玉亮对视一眼,抬手扯了把裴钧的后背,十分低声道:“大仙儿,皇上今儿瞧着不大对,你提那事儿……可小心着些。”
此事不用他说,裴钧也早有察觉。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已在位九年,可九年之中,姜湛守位保权举步维艰,绝少有如此强硬独裁的时候,万事不是先抛问重臣意见,就是先征询裴钧计策,真要说这般果决就定了一门上下百人生死的,今朝还尚算头一回。
而在场不仅裴钧,一众朝臣亦都发觉:从这次朝会的一起始,群臣就全全被御座之上的少帝主导操控着,甚至无暇朋党相争,无暇各自为政,光是应对发问与聆听政事,就已经足够费神了——
这也是先帝亡故、少帝继位后,朝野上下多年不曾有过的气象。
裴钧抬眉静静扫视了堂上一眼,见姜湛的盛怒正逐渐平息,待深吸一气坐回龙椅后,紧捏御案至发白的手指也终于松开。
此时,姜湛的目光缓缓投向内阁末座,似有所指般问出一句:“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他目之所及处,是张岭抱笏起身了:“臣有事奏。”
裴钧顿时心下了然。余光里,他见姜越也锁眉对他摇头,可见是与他一样明白了姜湛那忽如其来的雷霆手段是经谁谏言才生。对此,二人神色复杂,满心凝重,却只能暂按疑窦,且听张岭禀道:
“回禀皇上,自盐案理就至今,公文律令已下放京郊各级,叫各村县镇试行保甲。至今,此政上行下效,颇示初捷,各层得令,已向南北渐传,估算一月之内,便可叫天下各州皆立此制,以为新政之基。”
听到此处,裴钧适时向身旁闫玉亮递去一眼,闫玉亮即刻出列道:“启禀皇上,臣有一问:如今张大人之保甲既成,那督管灶户兵民的缉盐司,又何时当立呢?若不立此司,下有兵民灶户据田控盐,或有村县割地自肥的,朝廷该如何应对?”
这问一出,御座上姜湛的眉头又是一蹙。他双目看过殿中静立的裴钧,再度投向内阁:“缉盐司一事放在内阁已有时日,诸位阁部票拟可出?”
缉盐司之事经由裴钧提出,往内阁一放,自然石沉大海。蔡延的打算,本是将此事拖到朝臣都淡忘时,再私下予以通行,渐将掌理权握回自己手中,可却未防此时众人问起,便不得不暂行缓兵之计了:“回皇上话,应是近日就能拟出。”
“近日是何日?”姜湛刚被唐氏巨贪触动了帝权,心尚未稳,眼下竟再闻盐民屯兵无人监管,立时便不愿任其拖延了,“不如众卿今日就在这大殿上票拟罢。如此,百官好径直票议,朕也好即刻裁决,以免此事拖延日久,再生变故。”说着,他竟命宫差搬来几张条桌放在内阁座前,并取来纸笔一一递到在场八位阁部手中,供其书写。
八位阁部中,除却头尾二座,当中六人执起笔来,竟一时左顾蔡延,一时右顾张岭,神色不宁,迟迟难以落就。直至几息过去,张岭与蔡延先后交了手中纸笺,这六人才交相望顾,安下心来,匆匆写下笺子递交出去,终得司礼官唱出一串“附议”来。
裴钧领着六部所剩的几人表了票,又在五寺嘈嘈的表票声中再度看向蔡延,迎向蔡延一双古井似的眼睛,轻轻牵动嘴角,口作一句“承让”。
蔡延面上佯装不见,可手中的笏板却已就此收归了袖下。不多时,他徐徐渐渐地咳喘一阵,又再度垂了眼,就连旁座阁部向他问话,他也极似未闻,仿佛是累了。
如此,缉盐司定下要立,姜湛便嘱各司协力应对,更叮咛吏部要从今科试子中多选良才以备。闫玉亮谨应,与裴钧一道跪受了皇命,便一同领了宫裁制出用作殿试皇榜的卷轴,谢恩起身来。
这时,鸿胪寺的出列,说起最后一样要事,那就是哈灵族前来与姜湛和亲的王女已抵达京城,一应随行嫁妆、文书,皆已送入宫中,近日便需与礼部核对商讨,好尽快筹备皇上大婚的事宜。
这终于算是清早上朝来头一桩喜事,殿中气氛好歹因此松和了半分,可鸿胪寺的刚把这话头交去了礼部,礼部的当家人裴钧却浑不多说,掀了袍,扑通就跪下了。
殿中百官尚未反应,亲王一列还在交头接耳,姜湛在御座上没及开口,裴钧已双手叠顶,叩首出声了:
“皇上恕罪!大婚将备,事关重大,臣裴钧自愧有罪,万不敢当此重任。”
姜湛面色一白,顿顿一时,冷声问:“裴卿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愿帮朕筹备大婚?”
朝臣屏息相觑中,裴钧再叩一次,默然一瞬,沉声道:“回禀皇上,近日朝中丑事,大小皆出于六部,左右都关乎臣身,实叫臣无颜面见皇上,亦无颜面见诸位同僚,更愧对天下学子、百姓,愧对一身补褂乌纱和俸禄银粮。臣自知才学浅陋,不明是非,为官数年政绩缺乏,徒因天恩浩荡,苟安至今,却已致推举之官滥用刑权、枉顾人命,治下之人荒废圣贤、收贿换卷,其过错之大,甚难自宽,长此以往,当是更会辜负圣意嘱托。臣若仍旧携领选才、邦交之事,日后恐令江山异色、社稷蒙羞。故今日,臣只望能引咎请罪,特求皇上罢黜臣职,以正朝纲!”
裴钧出翰林、入朝班,六载以来,曾多有恃宠而骄、以退为进之举,“请罪”和“望责”之言便常挂在口边。百官听在耳中,不过都当他是向皇上讨宠罢了,早已不当回事。可唯独今日,他一番陈词竟真真落到“特求罢黜”上,这却叫百官听来不由生疑。
御座上的姜湛沉默不言地听完裴钧这番话,越听,双眉便相蹙越紧。直至那话音落下,他眉心已结成浅川,脸容也骤似霜降,皮面上的少年意气在几息间摧折,眉目渐转萧索冷厉,一双眼眸顿时邃然如渊,目光堪堪落在堂下裴钧跪地叩首的背脊上。
深深一息后,他在殿中百官的屏息看顾间,忽而一舒眉宇,目下微红地字字决然道:
“朕不许。”
堂下哗然暗起,太常寺卿刚叫出一声“皇上三思”,就被姜湛一个眼风扫过去:
“朕说了,朕不许。”
这是姜湛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朝堂之上,当着满座朝臣的面,非常明确地说出了一个“不”字。
殿中跪地叩首的裴钧依旧纹丝未动,此时任由各处眼色似刀似枪扎在他背上,他也仍然没有起身。
只听姜湛的声音透着空洞的威严,不轻不重地继续道:
“裴卿是朕的老师,朕亦要叫裴卿一声先生,从来政事、杂事,无不过问,大事小事,无不相商。今新政方起,百废待兴,朝政艰辛,贪墨横行,朕身边正需可信、可用之良臣,若连裴卿都要弃朕而去,至此往后,朕又还能信谁?还能用谁?”
他垂下眼睫,静静凝望着裴钧一袭赭色的衣袂,直觉那红至发暗的色泽,忽而极似一汪凝固干涸的血——粗粝、蛮横地涂在他眼中,更似扎在他心底,终究结成他苍冷的一句:“此事往后不容再议,吏部与内阁,也不许收受裴卿辞呈。若叫朕知道有谁违抗此令……那裴卿不必走,他便先摘了补褂乌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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