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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能理解那种自己的人生将要被安排,往后几十年注定痛苦的感觉吗?五天,五天后,我就要和玉琴结婚。玉琴很好,她家里条件好,又贤惠,长得也好看,我不在的时间,她一直照顾着我妈。就连我们的婚事,几乎都是她在里里外外的忙着。她知道我不爱她,她却等着,心甘情愿的要嫁给我。那几天,我没有见到铃木,我一直很想他,可我没有办法。感觉莫名其妙的,原本,我带他回来,只是因为我们相爱,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爱他。可是……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样的结局的。直到结婚前一天,他出现了,拉着我就跑,一直跑,我不明白为什么,却一直跟着他跑,仿佛一直跑下去,我们就能在一起。他带我跑出了李水村,我们坐了公交车,一路到了码头。我大口喘气,问他怎么了?还有,他怎么会对这里的地形这么了解?他一把抱住我,对我说,‘阿竹,你放弃这里,放弃那个家,跟我走吧,只要上了这趟船,我们就回日本了,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我靠在铃木的肩头,想着离开,离开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李水村,离开我的父母,离开玉琴,我的心痛得有点难以呼吸。我叹气,他突然松开我,对我怒吼一声,‘李阿竹,你这个懦夫!’我看着他,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到底是要我现在拥有的,还是要铃木?我是想要爱情,还是要家庭?我想了很久,久到铃木的表情,由愤怒到悲伤,到哀求,最后,他竟然失望了,眼睛红红的,湿湿的。他转身,我拉住他,终于说出了那一句,‘铃木,我选择你。’

“他没有回头,拉住我,义无反顾的想要上船。岸边却传来了我爸和邻居的声音,‘阿竹,你妈吃老鼠药自杀了!’我回头,爸老泪纵横,求我,‘阿竹,你妈快死了,你就回去看看她吧!’他们养育我这么大,我真的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妈要死了,我作为儿子,必须给她送终守孝的。那个时候,铃木没有回头看那些人,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他就那样拉着我的手,我说,‘铃木,我妈要死了……’铃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哭了,他语气很平静,‘阿竹,你回去吧。你说选择我,我很高兴。’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直到他松开手,上了船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失去他了。我和我爸他们回去了,我一边往家里赶,一边哭,我的头很痛。我失去了铃木,我回去,可能,又要失去我妈了。

“不过好在,送医院还算及时,我妈没死。可她再也受不得刺激了,我只好依了他们,娶了玉琴。怕事情再生出什么变故,我妈一出院,我就结婚了。那天,我招待客人,他们与我客套。说了很多关于铃木的话,说那个日本人长得小气,小日本果然是小日本,还有人问我,和铃木怎么在一起的,谁艹谁,还有,有一个男人当伴侣是什么感觉……我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他们还要一直问,我给自己灌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连玉琴的脸都没看清楚,就睡死过去了。也从那天开始,我恨她,我恨她为什么非要嫁给我,有那么多好的人,她为什么偏偏要嫁给我?!如果嫁给别人,她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也恨我爸妈,恨那些搬弄是非,看热闹的人,我真的恨他们,是他们害了玉琴,害了我。不过我不说,我谁也不说。玉琴,我就和她正常地过日子。我爸妈,我就像我留学之前一样的对待他们。至于那些在我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不搭理,等日子久了,他们也便无聊了。我瞧不起那些人,我也可怜他们,他们的见识短浅,拜高踩低,他们注定活得平庸而可笑。我很想铃木,三年,我在这个村子里整整呆了三年,我受够了白眼,我受够了我爸妈和玉琴。终于,我的儿子有贵出生了。玉琴头一胎就生了个儿子,我妈喜泪如雨,杀鸡宰鹅的,到处说自己有了个孙子。我看到有贵的那个瞬间,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去日本找到铃木。我抱着有贵,大笑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玉琴一开始以为我疯了,后来又说我一定是太高兴了。有贵洗三那天,我没有出现,我登上了三年前没能登上的那艘船,我不知道铃木是不是还在等我,可是我一定会去见他,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他。

“我到了日本,直奔那个我们以前常去的居酒屋,我坐在那里,点了一壶清酒,念着俳句。一旁的大叔大笑,说,‘除了铃木,竟然还有喝酒时写俳句的疯子。’我顺势立刻问起了铃木的事。三年,我已经变了很多,他们也不认得我了。他们便漫不经心的说起了铃木的事,说,‘铃木是个喝酒唱歌还要写俳句的疯子,几年前爱上了一个中国人,去了一趟中国之后,回来就颓废了。不再作诗、写句子,日日酗酒,在这居酒屋里发酒疯,还没有钱付账,居酒屋老板本就瞧不起他,他又喜欢男人,所以常常毒打他,后来,连这居酒屋的门都不让进来。铃木就想尽各种办法进来喝酒,他说他就在这里认识了那个中国人,无论如何都喜欢这里。这两年,他的父亲知道他的样子,一直逼他结婚,他死也不肯,愣是要等那个中国人回来,又被他父亲毒打。两个月前,他被他父亲打得半死不活的,据说还断绝了父子关系,也没再出现在这居酒屋里。不过这居酒屋老板还是常常骂铃木,老板恐同,据说他的弟弟就是喜欢男人,后来失踪了。老板常常抱怨铃木吓跑了自己的许多客人,讨厌他是个同性恋。’

“我默然,三年了,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铃木却一直在等我,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我不敢想,匆忙间,鬼使神差地,就往铃木从前的公寓跑。就像,当年我去找他一样。可是,又似乎不一样。他还在那里。我真感激,他竟然一直都在,三年,他就那样固执地为我守着。

“我再次见到的那个铃木,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了。他邋遢颓废,满脸胡茬。他被打断了一条腿,眼神再不似从前一般的睿智明快。我一袭风衣,风尘仆仆,愣愣地站在门口,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可我难受极了。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恐惧,继而露出些许喜悦,最后竟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不敢过去,浑身都瘫软了,眼泪都不知道是怎么落下来的,衣襟都湿透了。那种喜悦和无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现在想起来,这里(指着自己的心口)都隐隐作痛的。

“后来,我终于振作了一点,挺着走到铃木床前。他抓着我的衣袖,不停地哭。我抱着他,他却像个耍无赖的小孩一样,越哄越哭得厉害。最后他终于哭累了,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的眼睛疼得难受。我想让他睡得舒服点,放他躺下,他依旧抓着我的手,我想让他松开,他却喃喃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他的眼睛又湿了,推了推眼镜,掩饰了一下。

“我就那样让他抓着睡了一夜,这屋子里气味不是很好闻,也不是很干净,可这是我三年来睡得最舒坦的一天,身边终于是铃木了,我怀里都是他的气味,听着他的呼吸声。我醒的时候,他早就醒了,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的,仿佛他一动,我就会消失了。‘你回来了?’‘对,我回来了。’‘是阿竹回来了?’‘对,阿竹回来了。’‘你是我的阿竹,是你吗?’‘是我,李阿竹’‘……’他就这样一直问我,我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他的手一直紧紧抓着我。我们这样一整天,他不烦,我也不烦。(笑)不过,我们的肚子却累了,开始咕咕叫。我便起身去做饭,他起先极不愿意我离开他的,我安慰了许久,告诉他我不会走。说了好久,他才勉强相信。他家里的食材只有大米,我熬了粥,他喝下去,过了一会,就又在我怀里睡着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给他请了医生,医治他的腿还有心里的伤,为他做饭,跟他讲很多我们过去的事,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他终于有了好转,我九月份到的日本,次年春天,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好,我在公寓附近的一块小空地搭秋千架,想着带铃木过来。他竟自己过来了,抱着我,问我搭好了吗?我愣住了,呆呆地点了点头,泪眼朦胧地转身看他。他那种不羁潇洒的笑又回来了,他说,‘搭这个,莫不是为了我?’我机械地点头,他又说,‘我不坐,还是你去玩吧。’一把抱起我,放我在秋千上,我又惊又喜。他给我推秋千,我倒是乐晕了头,这哪里是我应该坐的?忙跳下秋千,大喊了一声,‘铃木育川!你当我是娘们吗?’我这么说,却是很没出息地泪流满面了。他低头浅笑,倚靠着秋千架,阳光初照,一如我初见他那样,干净洒脱。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我轻轻吸了吸鼻子,笑了,“他好了,你们能在一起了。”

“后来的二十几年,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搬离了那栋小公寓,到郊区买了一幢小房子。我给一个报社当文字编辑,他会写俳句、写小说,在文坛也算是小有名气。我们的日子还算平静。不过,我们的关系,周围人有目共睹,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隐而不发罢了。不过铃木还是喜欢那个居酒屋,没办法,他就是喜欢,就是会去。有时候,还是会大醉地回来。不过,他从来不会太晚,也会带着钱,他知道我会担心。所以,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只是,那些人,是真的不喜欢我们。

“铃木五十五岁那年,写了一部小说,讲述的是我们俩的故事。没想到,一发表,就引起了热议,许多恐同的人开始排斥他,污蔑我们。我们两个的事情被媒体被扒出,大肆宣扬,我们被不停地骚扰。还有人,甚至到我的报社闹事,我失业了。我们的住处被找到,他们搞破坏,我们不得不搬家,一年之内,我们搬了八次家。他因此被封杀了,我们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来。他开始怀疑人生,渐渐地,他又像从前那样,不爱说话,酗酒,我拉着他,宽慰他。可是没用,他又抑郁了。也是那个时候,玉琴得了肺癌。可是这一次,铃木的病比那个时候还要严重。他甚至不认得我,我不能离开他,所以我只好对不起玉琴,玉琴没过三个月就死了。”他哽咽,“我原本是恨她,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是我自私,我对不住她。可我已经选择了铃木,而且不后悔。”

他咽了咽,继续说道“铃木病了,他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又很暴躁,他可能一连几个星期都不说话,也不动,一旦动了,就是去喝酒,好在,他会回来。跟我说,‘我老伴还在等我。’我只好锁着他,那一天,他很安静,还跟我说了早安。我以为他不会怎样,便让他在院子里坐坐。可等我回来,他又跑了。我去小居酒屋,他们冷漠地告诉我,铃木没有来,我找了他一整天,天黑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我开始不安起来,无助之下,只好报警。可是第二天,他们告诉我,铃木喝醉了,被车撞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是被车撞了的残样,但脸上明显有伤痕,脖子被勒了一圈……”他的样子痛苦极了,眉头皱成了一团,这个时候他应该是不愿意在我面前哭吧。

我只好安慰道,“你别难过了,他不希望你难过的。”

“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异类。”

“你们不是,你们是无辜的。”

他苦笑,“姑娘,没有人会理解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沉默片刻,便问,“他……走了……你呢?”

“没有铃木,我也就没了理由继续呆在日本了,所以我回来。”他抚摸着白瓷坛,“他希望我落叶归根,却又离不开我,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只是,我不能把他葬在这里,有贵不同意,左右是我对不住他。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让我带着铃木在我们家的土地上转转。”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铃木?又怎么办?”

“我在城郊买了一块双坟,我先葬了他,过几年,我就去陪他。”他说,朝霞照到他的脸上,无限刺眼。旁边的草丛里有响动,邻居家的王大婶背着一个竹筐,里面满满的鱼草。她神色很怪异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都是异类。我无奈地低头,叹了口气。王大婶的眼睛眯了一条缝,径自走了。老人背向了我,说,“姑娘,你回去吧。谢谢你听我讲这么多,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你还是远离为好。”

我看着瘦小的背影,鼻子一阵酸涩,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转身走了。村里关于我的流言已经不少了,不能再和阿竹扯上什么关系。我转身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他背对着太阳,优雅的背影是那样孤单。

我走了,回到家,妈妈一看到我便训斥我,“今天怎么王大婶说,你和那个阿竹一块站在田头?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跟他那样的人站着说话?你真是……”

“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和他说话,看到他我也会避开的。”不等她说完,我便说道。她愣了,我嘴角一扬,却是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不理妈妈的惊愕,上了楼。

她倒是莫名其妙,“唉!你这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数月前,突发奇想写的一篇小文,文章不长,算是挥洒一下突如其来的灵感。今天,偶尔翻开笔记,倒是觉得这些芜杂的思绪也挺有趣。近日闲暇,前期所做的种种努力,本该在这时有所回报,却一无所获,再看此文中的“我”,倒是有几分如今的我的影子,时间尚有,还可努力,心中的不甘却是真实存在的。生活还要继续,为了将来,也还是要继续努力,脚踏实地,且行且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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