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沉得住气,郑谡却是郁闷坏了。这日傍晚,他几乎是拿刀逼着齐小白,这才问出自家小叔的下落。原来城外田庄自从出了命案后,贺言春嫌晦气,已经许久不去了。城里住着又气闷,他便让齐小白托人在东城另置了小小一座庄子,日常和方犁住在那里偷闲。郑谡逼着齐小白带自己过去了,到庄中时,郑谡也等不及别人通报,直接就闯了进去,就见贺言春正和方犁对坐在桌几前,有说有笑地吃晚饭。
郑谡快气死了,觉得天都快塌了,小叔却这般不紧不慢毫不上心,这却如何是好?正要发作两句,却见贺言春皱眉啧了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齐小白一路被郑谡胁迫而来,此时便在旁告了一状,道:“回将军话,宣平侯拼死拼活,硬要属下带他来,属下没办法,只得带他来了。”
郑谡闻言很不痛快,翻他一眼,正要反驳,方犁却笑了起来,道:“既来了,便一起吃晚饭罢。胡伯,给宣平侯拿碗筷,再添两个菜上来。”
胡安应了,不多时便拿了碗筷过来,齐小白也自找地方吃饭去了。郑谡只得坐下,见桌几上摆着几碟时鲜菜蔬,又有两碟肉,小叔和方御史边吃边聊,只说些菜咸菜淡的废话,他便满腹话语也不便出口了,只得默不作声,含恨扒了两大碗饭。
一时饭毕,奴仆们收了饭桌,奉上茶来。方犁便道:“今儿胡伯做了好些槐花糕,我记得宣平侯爱吃。我去厨下看看,让他们装两盒,一会儿你走时,带着家去吃。”
说着自去了,房中只剩下叔侄两个。郑谡见贺言春一味吃茶,并没有想理自己的意思,终于憋不住了,将茶盏重重一放,道:“小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言春撩起眼皮看了看他,又垂眼吃茶,不紧不慢地道:“你也大了,怎么遇事这么沉不住气?”
他当将军的时间长了,在方犁面前还显不出来,对着胡十八郑谡等曾经的属下时,天然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郑谡被他责备,不由又气愤又委屈,便道:“小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为皇上调动了几个人,如今外头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阿爹上次从外头回来,还气得哭过一场!小叔,我知道你凡事自有主张,可古语说得好,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紧要关头,咱们怎能坐在家里由着外头人闹?得想个法子堵他们的嘴啊!”
贺言春听到前面的话还无动于衷,直到听说郑孟卿气哭了,这才抬了抬眼,看着侄儿道:“这就急了?郑家这些年来屡受赏赐,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多少人暗中嫉恨着呢。这好容易得了机会能发泄发泄,你堵他们的嘴做甚么?”
郑谡一时语塞,恨声道:“难道就由着那起小人胡说?那说的都是些什么!我听了简直要气死……”
贺言春打断他,道:“你为甚么要去听?我让你听了吗?”
郑谡气呼呼地坐着,半晌才又道:“小叔,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好端端地要把邱叔和程五叔都弄到边境去?他……你和他莫非真吵过嘴?却又是为了甚么?”
贺言春不答,只慢悠悠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盏茶,这才道:“谡儿,你记住,物极必反,盛极而衰。郑家一门,本朝本代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和两位侯爷。气焰太盛不是什么好事情,也该抽身往后退一步了。有的时候,要懂得韬光养晦。”
郑谡默然,好大一会儿才道:“难道皇上……皇上真的信不过小叔了吗?小叔戎马半生,一心报国,何尝为自己谋过半点私利!凭什么他要对你这样!我不管,我现在就去找皇上分说分说!”
说着起身要走,贺言春厉声喝道:“石头,坐下!”
郑谡胸膛起伏,站了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了。贺言春脸上也现出一点倦色,默然良久,才道:“你莫非糊涂了?那不仅是你的姑父,更是你的君王!无论他给你什么,你都只能受着。再说,我现在都是大将军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我要那些虚名做甚么?留着等日后好造反么?”
郑谡不由变了脸色,贺言春停了停,又道:“谡儿,还是那句话,韬光养晦,以待来时。皇上对我有了戒心,但对太子还是爱护的。你是太子身边的人,以后切记,事事以太子为主。保住了太子和皇后,便保住了郑家的荣华富贵。以后做事,不可再如此冲动了。还有,该干嘛干嘛去,没事也别到我这里闲逛了,休惹他生疑。”
郑谡低着头,眼里渐渐涌上些泪光,好一会儿才道:“那小叔你呢?就这么白白被外人骂?”
贺言春眉头一皱,摸着下巴道:“你不来,我过得好得很!我管旁人说什么!……还有,什么叫戎马半生?我就那么老了吗?”
郑谡不由扑哧笑了,道:“小叔你不老!那什么……,孙子再生,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贺言春也笑起来,道:“臭小子,敢拿我打趣了!让你没事多读书,你给我读的就是这些?快滚!再不走,莫非还想留着吃早饭?”
郑谡便乖乖滚了。走至屋外,正碰上方犁带着奴仆过来,看他往外走,忙道:“这就走了?来,带几盒糕儿回去吃。”
说着将糕递给郑谡,贺言春在屋里不平道:“我打的槐花,我还没吃上两口呢,就被你都送人了!也给我留几块!”
郑谡本要推辞的,听他这么说,忙都一古脑儿接在手里,道:“方三叔,那就多谢你了。改日再来叨扰!”
说着自去了。方犁在外头站了站,这才缓缓踱进房来,笑道:“到底还是年轻,听了你几句话,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贺言春望着外头夜色,好一会儿才道:“幸好郑家还有他,不然,日后让阿姊獾郎他们指靠谁去?”
方犁在他身边坐下,闻言看了看他脸色,道:“这不是还有你吗?如今不过是把你身边的人调走了,又不曾抹了你的大将军之位。”
贺言春看看他,笑道:“也用不了多久了。匈奴平定后,可不就要鸟尽弓藏了?不过我也不怕,我正好辞了这劳什子官儿,跟你过轻闲日子去!”
方犁低头倒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之前想着,总怕等到这一天。就跟头上悬着一把刀似的,如今这样也好,刀终于落下来了。只是……”顿了顿又道:“只是以后,也不知他准不准你辞官……”
贺言春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道:“到时我自有办法,现在操心这些作甚?今儿本来准备吃完饭带你去庄上看桃花的,生被郑谡那小子给搅和了!走走走,看不成花,你和我花下走走也是好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算缗令
历朝历代,都有人陡然从巅峰跌至谷底。眼看着自家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前冷落鞍马稀,这个过程绝不好受。很多人往往放浪形骸借酒浇愁,或愤愤不平郁郁而终,甚至有武将因此而怀恨造反。因此二月以来,眼看圣眷极浓的平虏侯遭到皇帝的冷落猜忌,满京城的人都在暗中观望等待。有等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也有同情侯爷、期待他重获圣眷的,但谁也没料到,平虏侯竟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依旧深居简出,并未因此而懈怠军务,也从不刻意在皇帝和朝臣面前过多表现。这让很多人都觉得遗憾。不过京城里再是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自家的前程富贵重要,过了段时日,大家渐渐淡忘了平虏侯,转而将眼光投向了太子。
皇帝病愈之后,便开始亲自教养太子。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他脾气大不如前,几次在书房里将太子训斥得哭了。天家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自有人纷纷猜测,皇帝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器重太子,还是嫌太子资质不足担当重任,从而日渐心生不满?
还没等朝臣们作出反应,四月初,北疆战事又起。本来被赶去漠北的匈奴,又率骑兵千里南下,突袭阳谷郡,烧杀掳掠边城二千余人,屠了城外四村。皇帝闻讯,震怒不已,连日召朝臣商议,要再对匈奴用兵。听说又要打仗,武将们自然欢欣鼓舞,认为匈奴已然是强弩之末,只需最后一次痛击,便可换来北疆十年安宁。文臣们却都纷纷吵作一团。新任丞相邝李、大农令徐久等人轮番上书,都道是连年征战,朝廷也没有余粮了,此时说动兵容易,钱粮兵器却去哪里筹办?还请皇帝务必三思。尤其徐久还提醒皇帝,上次去接匈奴降兵,车马还是朝百姓借的。这回打仗,难不成还要再借?
吵了两回之后,一次大朝会上,皇帝动了怒,把跳着脚进谏的大臣们挨个儿地骂了一顿。说如今边患未平,百姓深受其害,朝廷大员们却一味贪图安逸不肯操劳,这是什么道理?仗肯定是要打,没有钱,就不能想办法吗?大夏一向优待官员,朝廷百官们拿那么高的俸禄,不为皇帝分忧,遇事就在那里一味叫苦,这又是什么道理?
云云云云,骂得下头大臣们都不敢作声,皇帝站起身,拂着袖子走了。退朝之后,负责筹钱筹粮的那几位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地又召集幕僚谋士,聚到一起想办法。一连议了小半月,这个说须得加征田赋,那个说应该重算盐、铁、酒榷之利。然而增加国家税赋一事,涉及各方各面的利益,轻易触动不得。直到后来,徐令手下有个幕僚灵机一动,想到高祖时曾有一项税赋,专门征收贾人缗钱,建议恢复这一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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