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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历代君主,都奉行重农轻商。然而只要有利可逐,这世上又怎会少了有头脑见识之人?是以富商大贾依旧层出不穷。这些人坐拥巨额资财,又往往根基浅薄、身份低微。国富民强政通人和之时,还能安享富贵。如今国家财政困难,商贾之人便成了砧板上的一块块肥肉。更何况历年来,商人为了渔利,什么事做不出来?多有放高利贷盘剥平民的、囤积居奇为祸一方的,当此国家用钱之际,不找他们要,却找谁去?是以经过商议,邝李、徐令等人上书,建议皇帝对全国发布重新发布算缗令。大臣们一听,反正只是商人交钱,自家田地又不用增赋,何乐而不为?虽然有少数人提出反对,但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反驳,皇帝陛下急等着用钱,阁下难道有更妥当的主意么?若没有,那还是哪里凉快哪呆着去罢!

五月初,朝廷下诏,对天下初征缗钱。说是天下,其实主要针对商人。全国各地各种商贾人家,都须清点上报家中资产,根据资产货物多少、拥有车船多少,按定例交纳财产税。此令一出,天下哗然。京城东西两市里,没人敢非议皇帝,但怒骂邝李徐令等人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算缗令出来之后,皇帝便要再次对匈奴动手了。论打仗,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大将军。于是一连几日,皇帝都把贺言春等军中将领叫到御书房,商讨征伐匈奴之余,又把贺言春单独留下了一两回,态度虽不及之前亲热,却也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恍然前段时间的冷落根本不存在。

贺言春不卑不亢地应着,末了退出来后,又去看了皇后。这还是二月以来,姊弟两个头一回见面。皇后近来也消瘦了些,见了兄弟,脸上格外欢喜,留他吃了饭,又摒退左右,私下里说了会儿话。贺言春问起太子近来如何,皇后便道:“上回考较他的功课,皇上生了气,骂太傅太过迂腐,给他又换了位夫子,幸而他武艺骑术俱是谡儿手把手教的,皇上考较后,说还过得去……”说到这里,又微叹了口气,道:“獾郎从不曾受过这种责备,昨儿在我这里,还流了几滴泪呢。也不知皇上这是怎么了。”

贺言春忙笑着安慰道:“娘娘,这是好事。您想,皇上对其他几位皇子可曾如此苛责?他是大病过一场的人,自然想到百年身后,要为江山社稷留一位像样儿的继承人,这才如此对待太子。娘娘休要一味心疼,太子是嫡长子,又自小聪明、性子仁厚,谁不喜欢?如今皇上对太子越是严厉,越表明他没有别的心思。”

皇后听了,不由展颜一笑,却又道:“话虽如此,我却又担心獾郎太过仁厚,终不为皇上所喜。你也知道,陛下喜欢的,向来都是那等杀伐决断、意气风发之人。”

贺言春也笑了笑,道:“皇上是开疆拓土之君,当然要杀伐决断。可等太子长大成人,正是国家需要仁厚之君的时候。说句僭越的话,到那时太子武功纵然比不得皇上,文治却说不定还在父亲之上。皇上是英明之人,肯定也能想到这点的。”

皇后这才略略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却想起前些时日的事,不由小心觑着兄弟的脸色,道:“我听谡儿说,前儿你也受了些委屈,还有那起小人在旁边嚼舌头说闲话。听阿姊的话,你休往心里去,别为这个就同我们生分了。皇上不过是一时的性子,如今可不又好了?”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我没往心里去。娘娘还不知道我么?自小放羊,吃饱穿暖都成奢望,如今能穿锦着罗、呼奴喝婢,不都是陛下所赐?我有甚委屈的?”

皇后听了这话,犹有不信,又见他神色坦然,这才点头叹道:“打小儿我就觉得你是个好样儿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阿姊别的话也不多说,只嘱咐你一句,凡事我都看在眼里呢。你且耐心些,来日方长,等獾郎长大了,定不会负你!”

贺言春便道:“娘娘言重了。休说为天家效力是应当应份的,就看自家骨肉面上,我也该凡事尽心尽力。”

皇后闻言,对他愈加爱重,又拉着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才放他走了。当晚贺言春回方宅时,方犁却还外出未归。问胡安,胡安也只知道自家三郎一大早去了官府,并不晓得后来到哪里去了。直到天黑,方犁才回了家。见胡安和贺言春都翘首以待,不由笑道:“不过晚回来了片刻,怎就担心成这样?”

胡安道:“如今京城里很有些不太平,尤其东西两市,听说整日还有人喊打喊杀!可不得小心着些!近来若无要事,三郎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方犁笑道:“休胡乱说。不过是些商家发几句牢骚,哪里就喊打喊杀了?”

说话间,贺言春早解了他斗蓬,拉着手进屋坐了。胡安自去安排人摆饭,贺言春便道:“跟谁出去了?还喝了酒的?”

方犁道:“西市里原先和咱们有交往的张老板,今天苦拉我出去吃了两杯酒。”

贺言春觑着他笑道:“怕不止是拉你吃酒罢!”

方犁低头倒茶,含笑不言。贺言春便道:“算缗令一出,多少商贾之人急着找靠山投奔;又有多少权贵公卿急着跟商人撇清。你倒好,上赶着揽事去了。”

方犁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那张老板还和我合伙做过生意,也是个实诚之人。虽说这几年没大来往了,为人也不可太过绝情。况且他也并未求我办什么事,不过打听打听内幕罢了。”

贺言春皱眉道:“他怎么问你的?你又怎么跟他说的?”

方犁道:“他问这赋税该不该交。我告诉他,算缗令出,必有商贾不服。皇帝正要拿人作筏子,他何苦上赶着找不自在?更何况,那算缗令规定,商贾人家自行申报财产,你想想,朝廷若无后手,不就人人都能骗报瞒报了?那还找谁收钱?皇上岂是这等无用之人?也太小看了他。说了几句,我看天色不早,便各自散了。”

贺言春低头想了一阵,道:“这也罢了。只是既晓得他必有后手,以后便应少跟那些人来往才是。朝中谁不知道你出身商贾?这算缗令出来后,必有人盯着你。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方犁应了,看看他道:“你今儿宫里去了?怎么说?”

这时胡安摆上饭来,方犁因在外面没好生吃,又陪着贺言春吃了一回。等伺候的奴仆退出去了,贺言春才把进宫的事一一说了。方犁叹道:“前何倨而后何恭也?早知还得征伐匈奴,何苦那样冷着你?”

贺言春一笑,道:“想是要叫我明白,他能抬我,也能毁我罢。”

方犁听了那个毁字,份外觉得刺耳,便道:“咱们处处谨慎着,皇上也未必敢明着把你怎么样,他也要一世英名呢。”

贺言春没说话,只把拆好的鱼肉挟到方犁碗中,心想,他的三郎终究是磊落之人,顾情义,也爱惜脸面。可皇上却是手段高明、心黑手辣之人,一旦他翻了脸,又怎会容人把事情放在明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告缗出

朝廷发布算缗令后,商贾人家虽大多愤愤然,却都晓得胳膊扭不过大腿。各地官府派人统计资产时,那些巨商大贾们无不招待得热情周到,暗地里却是能瞒就瞒、能少报就少报,官府差人跟这些人也熟,少不得有偏袒的。最后几十万钱的身家,多半会瞒报成几千钱。按比例只须少少地缴纳一笔赋税,以应付朝廷差事罢了。

延挨到这年九月,各地缗钱陆续征收得差不多了。一次朝会上,有官员把征收情况呈报皇帝,皇帝听了,半晌皱眉不语,后来冷笑了一声,道:“难怪人都说无奸不商!偌大国家,竟没个身家百万的巨商!京城东西两市,听说一顿饭吃掉万钱的商人多的是,怎么?如今个个家里只剩几千钱了?”

负责征收税赋的官员见皇帝怪罪,不由伏地不起、不敢作声。唯大农令昂然出列,对皇帝奏道:“匈奴侵盗北疆,朝廷频频以数万骑出击胡地,以保边地安宁。将士们舍生忘死,陛下为筹军费,也不惜减了宫中膳食。国家用人用钱之际,可叹这些商贾,坐拥巨数资产,却既不佐国家之急,又不扶黎民之困,着实可恶!愿陛下严惩之!”

群臣纷纷附和,皇帝也点头,随即命大农令草拟出个章程,要对骗报瞒报的商贾予以严惩,徐久诺诺领命。这日退朝后,不过半日,消息便传遍京城,大小商贾之家无不心惊胆战,都以为皇帝要杀鸡骇猴以敬效尤了,只不晓得那把刀会落到谁的头上。为了藏匿财产,京城富商钻墙打洞者不计其数。

十月中旬,朝廷官员几经商议,发布告缗令。官府派人重新统计商贾资产,有隐瞒不报或骗报瞒报者,一律没收资产,并罚戍边一年。鼓励百姓告发隐匿虚报者,一经查实,官府没收偷漏缗钱者的财产,并将其中的一半奖励给告发者,这就是所谓的“告缗”。

告缗令一出,天下大哗。人们顿时明白了,皇帝落下的那把刀,并非指向某一两个商人,而是全大夏所有的商人!要知道,官府虽难打发,却并非没有对策。御史也好钦差也罢,都是外来的,谁晓得你家有多少车船牛马?少不了要差人下来勘查,而勘查是要时间的,日子一久,商家或贿赂官差、或另找地方藏匿财物,一来二去总是有机可乘。但告缗令最毒的一招,就在于以半数财物奖励告发者。自古财帛动人心,哪家商贾没几个得力的心腹?行走在外,谁不曾招人眼红嫉恨过?一旦被知情的人告发到官府,不仅辛苦几辈子的钱财保不住,更要家毁人亡,可以说是十分要人命了。

告缗令一经推行,整座京城便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这天胡安去市集买东西,回来后好一阵叹惜。原来昔日繁华的东西两市,店铺多已关门歇业。满城里小道消息乱飞。不是今天张家被查抄,便是明天李家被告发。中产以上的商家,生怕飞来横祸,自家也被人告发,莫不终日惶恐。

晚上等方犁回来后,六儿伺候他吃饭时,便说起白日见闻,道:“今儿李记丝帛铺也关门了。我听人说,他家原有个小厮,跟主人家婢女有私情,被那李老板晓得了,打了一顿赶出去了。前儿那小厮去官府告发,说李老板庄中丝帛绸缎都藏在何处,家中奴仆车马也远不止报上去的那数。今儿官府派人上门,那李老板晓得大事不好,偷偷把自个儿关在屋里,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呢……”

他这厢呶呶说个不停,却没注意方犁已是食难下咽。恰胡安过来,见此情形,忙把六儿赶了出去,道:“叫你来伺候吃饭,你尽站在旁边胡嚼!看把唾沫星子溅饭碗里!……三郎,这汤冷了,我给你换碗热的来。”

方犁却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把饭菜收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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