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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不合时宜的平静似乎激怒了男人,酒精的力量在他耳边鼓动,怂恿着他,将他推到骤雨的边缘,“起来!”他抓起一只餐凳,将它砸在她的耳边,在那巨大的响动中,她猝然惊醒,像是被猛然抛到岸上的深海动物,她被独自丢弃在这世间,一张惨白的脸抬了起来,苦涩的嘴角在恐惧里无声地震颤。

他躺在地上,沉默着,但却没有再流泪,他只是突然想起前几天他独自站在窗边的时候,对面的男孩靠在门廊下看着他的目光。那一天天热得出奇,远处是一望无垠的连绵的农田,草莓的收获期已经过去,人们翻开漆黑肥沃的泥土,将枯萎植物盘绕的根茎一一除去。阳光照在被翻搅得伤痕累累的黑色土壤上,田地泛着油润的光泽,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直到和淡漠的薄云连在一起。不知为什么,那时自他心底涌出了一个愿望,他想要告诉那个陌生男孩他的生活,关于他的一切。

“不要想着联络你的家人,他们都觉得你丢脸透了。”他数着男人不耐烦的脚步,看着他拉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面对自己,“也不要想着去妇女庇护所,他们会发现你的酗酒问题,然后把孩子带走。再说,就算你混进去了,你以为他们能管你多久?五周?还是两个月?两个月,最多了,然后你还是得回来。”他轻蔑地笑着,用手掌拍击着她的左脸颊,她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深亚麻色的头发被弄得污迹斑斑,一双眼睛大睁着,泪水在里面涌动,“求你了,别这样……”她哽咽着,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看看你,你以为你是谁,恩?”他的脸凑近了一些,呼吸喷在了她的脸上,他带着让人恐惧的虚假温情抚摸她的脸颊,“看,如果不是我,谁会需要你呢?你什么都不会——一无是处——是我给了你这个避难所。所以——”拳头落了下来,“这都是为了你好,给你上上鞍子——你知道,事情都是一点点学会的。”

男孩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膝盖笨拙地在地板上前后挪动着,停下来,他听到自己的心尖叫着冲他呐喊,而他的声带却痉挛着阻塞从未找到出口的嘶鸣。男人回过头瞪着他,在灯光下,他的眼睛突然变得那么大,像是生了疯病的一头牛,摇摇晃晃地跨过倒在地上的纷乱屏障,找寻着一块猩红色的旗。他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用力砸回到冰冷的地板上,任凭背后的女人独自低声啜泣。

他看着这个世界以一种冷酷的角度翻转过来。上方笼罩着的黑影,似乎连俯下身来也不屑,而只是懒懒地挥动着手上的刑具。在他的嘴里,盐和铁锈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这黑影在疼痛中下沉着,越压越低,几乎要贴上他的眼皮,那庞大的茫然,从所有破碎的罅隙里一点点挤进他的身体,带走他肺里的空气。

他想要告诉那个陌生男孩他的生活,关于他的一切——也许是明天,因为明天会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会在那片田地里奔跑,再沿着傍晚阳光褪去的方向回去。

“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模糊地响着,警车从远处飞驰而来,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尖利的哀鸣挤满他的大脑,碾压着他的躯体。

*

WillGraham猛地惊醒了。他躺在冰冷潮湿的被单里,手机在耳边响着。

他挣扎着摸索到它,按下接听键。

Jack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了起来。

“Will,我们这边的搜查结果不容乐观,劫持地点在街道上,没有目击者,没有证物,CatherineMartin的房间里也一无所获。NCAVC那边对虫蛹的检测结果今天出来了,我们也找了史密森自然博物馆的人核对,是一只赭带鬼脸天蛾的蛹。”

鬼脸天蛾在蛹中的梦。他坐起身,用力按压着额角,想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Lecter博士也是这么说的。”

“我们已经在索取所有订阅相关昆虫期刊的用户信息了,Lecter博士还提供了别的线索没?”

“有,但是我还需要理一理。你知道他这个人——喜欢拐弯抹角地出谜题,就是不说你想知道的。我需要找个对音乐有些了解的人问问,兴许能找出突破点。”

“去找巴尔的摩爱乐乐团档案馆的JonGreenbaum博士,他在之前的案子里帮过我,我们有一点联系——我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6:45分。

“我大概一小时后就能过去。”

“你知道野牛比尔的期限——最多十天,电视转播上我们没给他倒计时,Alana说这会刺激到他。”

“是的,我知道。”

“我们会把她救下来的,Will,你得一直跟自己这么说。”

我们会把她救下来的。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不甚确定地。

一小时后他站在巴尔的摩爱乐乐团档案馆办公室门口,与其说是办公室,那倒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仓库,三个年轻人像土拨鼠一样从一堆总谱和资料组成的小山坡中间艰难地探出头来。

“我是WillGraham,和Greenbaum博士预约了见面。”

最矮的那只土拨鼠奋力地挤了出来,“我就是。Will,很高兴见到你。叫我Jon就行了。”他冲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摇晃着——他和Will想象中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这位Greenbaum博士矮胖敦实,一脸雀斑,语速快的像一辆以220码车速超速狂奔的汽车——Will本以为那会是一个严肃的中年人,天……他在心里感叹了下,他还长痘呢。

“我想来了解一下春之祭。我们手上的一个案子有了些线索,也许能从里面找到点依据。”

“这可真是巧,”Greenbaum博士在衣角上兴奋地搓了搓手,“你知道,今年是春之祭首演的100周年,我们也在整理之前的资料,几十年前的东西也需要转成电子档,手头上的东西很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相关资料都拷贝给你。”

“它在节奏上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舞蹈节奏和音乐节奏在有些地方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Stravinsky自己写的舞蹈剧本,当然原件属于私人收藏,我们有的只是1967年伦敦拍卖行的复制品。我们可以一边听之前的演出录音一边看。”

他跑到一排档案柜的后面,打开投影仪,将笔记本连上去,调出扫描件,屏幕上模糊的铅笔字在谱面上潦草地标注着:

排练号184前三小节,从第一个八分音符开始有五次跳跃:4次重音在6个四分音符;1次重音在适当的位置。排练号201前三小节舞者倒下一次,在前两小节的第二个十六分音符上再次倒下。

“这也太复杂了。”刚看了前几行,Will就瞠目结舌,“没人能这样跳舞。”而这显然对他的理解也并没有任何帮助。

“确实很难,这就是为什么通常音乐会上只演出乐队部分而非带有舞蹈——这还不是最难的乐章,大地之舞才是最快、最激动人心的——而且,这里还藏着个小把戏。”Greenbaum把谱子的局部放大:“大地之舞最后四小节的上低音线条重复着一个中古六度音阶,这个音阶来自于提香《酒神巴克斯的盛宴》画面中央地上的一小截乐谱[1]。实际上,这旋律只是这个六度音阶的全音阶而已,在亚里士多塞诺斯[2]的四音音列理论出现之后就被弃用了。”

酒神盛宴上的一截废弃不用的乐谱。

Will皱眉,一些面目模糊的线索在他脑子里汇聚着,一个晦涩难解的隐喻被它们所覆盖,在黑暗中他几乎就要抓到它的流向。而与此同时,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希冀一场对话的念头又从某个角落涌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近乎隐秘的,渴望分享的念头。这个念头,在死水般的流放和孤独中似乎与他理智的界限相距甚远。而如今,它也依然是转瞬即逝的,短暂的渴求湮灭在理智中,即使行过灰暗的白昼,栖身于空无的夜晚,这个念头也不会被置换为一场失去自我的仪式。

他停下自己纷乱的念头,“那里面有一些崇拜性的祭祀行为。他们祭祀的对象是什么?”

“是被称为MajkaVlaznaZemlja的大地。将大地作为母亲形象来崇拜的传统在斯拉夫文明中由来已久,这也只是她许多名字变体中的一种,在波兰她被称为MatkaZiemia,在立陶宛她是Zemyna,仅仅只代表大地这一涵义。对她的祭祀通常都是宰杀牲畜,也有大量的人祭,春之祭就属于后者。

Stravinsky的合作者NikolaiRoerich是个民俗学者和古罗斯宗教[3]仪式的权威,他向他介绍立陶宛画家Ciurlionis的作品,同时也激发了他关于祭祀的概念。——上次演出的乐季册封面我们也使用了Ciurlionis的画作,版税的钱交了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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