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稍稍用了点力推开李熏然的手,眉头拧出个川字。
突然背后的靠背垫被人扥了出去。李熏然把那乳胶靠枕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上去。不讲理地捉住凌远的右手,攥在自己手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神里全是棱角,直直扎着凌远,把他活活定住。
李熏然眼睛里全是话,凌远看懂了。他看到他说,我是你什么人,你想过没有,我们当初接纳彼此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明不明白,我准备跟你分享我的一生,难道你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分担你的包袱,那个人必须是我,因为你之前已经答应我了,不是吗。
小孩儿用嘴唇研磨凌远右手的虎口,仰着头,一直在看他。
只好投降。没有别的办法,心里也不想有别的出路。
凌远觉得自己除了博士论文答辩,好像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多到自己都感到声音模糊了。
母亲,外婆,几近辍学,凌教授,医学院,美国,第一医院,还有,许乐山和许耀宗。
李熏然脑子里原有的一些片段,逐渐被衔接起来。凌远说了那么多,许多是他原本就知道的,凌远的话绕来绕去,心里回避的,始终是一个字,爸。
几年前的那个清明,在公墓瞥见凌远时,对方躲起来的样子,比他形单影只立在墓碑前的孑然,更让人胸口发酸。那个时候,小孩儿的少年气息还没褪去,忽然被那个影子教会了一件事,心疼。他知道,这可能,很难摆脱。
那种疼,像一颗种子,种在你心里,从此,它跟着你生,跟着你死。
凌远说话说累了,身体的累,心里轻了一块。他感觉到了饿。
他伸脚轻轻踹了一下还坐在地上的李熏然,“去给我煮碗面”。
李熏然哼唧一声,“我都快饿过劲儿了”,按上凌远的膝盖,借力站起来,乖乖往厨房去了。
凌远扭头看他的背影,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老子有家了,胡天胡地都不怕。
他轻笑,幼稚。
***
潼市东南面的莽山只有百米来高,跟个土丘差不离,也占了个“山”的名号。周玉影在那办了高尔夫球卡,闲得无聊就去练球。而徐显峰总能找到一个客户或者广告商、分销商之类的,选个合适的机会,带去打球,娱乐餐饮住宿一条龙。这样,两人的见面,毫无痕迹。
“你拦不住的,他找到儿子了。”周玉影的语气里全是漠然。儿子。钱再多,也不能跟儿子比。她又感觉要喘不过气来。
徐显峰轻抚了她后背两下,按住她的肩膀。“我正在查这个凌远,有个事挺有意思。不知道许总知道了,作何感想。”
“什么事?”
徐显峰愣了一下,显然,他不能提“耀宗”这两个字,但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光宗耀祖只是其中一层意思。
“这个凌医生,有点儿离经叛道。”目前这个阶段,模糊处理就好。“你是他合法的妻子,怕什么。”
“许乐山有多精明,你不知道吗?我在公司有半点话语权吗?领证之前,我们做过财产公证,这么多年,除了那些破首饰,我还剩下什么是我自己的?”周玉影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儿子,本来,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她本来也不需要去争什么。
“这些年,我们已经控制了一部分的原料商和分销网络,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缅甸的原料厂,不就是你的名义持股的。”
“是呵,原料厂,缅甸那个鬼地方,他自己不去,让我去冒风险。”徐显峰做的一手好铺垫,这个女人恨死她丈夫了。
“无论如何,我们不要自乱阵脚。什么儿子不儿子的,人家也未必认他,认了也未必如何,许总这个人,这么多年,我是看透了,他谁也信不过。”徐显峰抚摸一下周玉影消瘦的侧脸,再多粉黛也难掩的憔悴,“我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
许耀宗的冥诞要到了,做母亲的,心里惦记。她想,许乐山估计早就忘了。
而凌远,他会怎么做?
第十九章
高刚知道李熏然已经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并没有完全失了方寸,虽然能看出他的慌和担心,实打实从骨子里冒出来。他先是找了叶队,叶队说按照条例,你得回避。他问师傅为什么也被排除在外,老叶先是打了个官腔,说我刑警大队又不是只有高黑子一个人能破案,大家各有分工,然后才微微叹口气,朝熏然点点头,眼神里全是不可名状,那意思是你应该懂。
上头有人发话,他当然见不到人,他压不住火,一时间想硬闯审讯室,被高刚拦下了。李熏然扭头就跑,开上车奔了市局。
进了李永泽的办公室,把门关严,李熏然瞪着父亲,眼里像有火在烧。李局长瞟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嗯?谁允许你进来的?”
好,好得很,都来打官腔。
“警号TS310587,市刑警一大队李熏然,向局长报告!”他的嗓子沙哑,半天没喝一口水,嘴唇迅速也暴了皮。
“我现在没空听你报告。”“我有事要汇报。”“你有业务上的问题找你们大队直属领导,有思想上的困惑找你们大队党委书记,有生活上的困难,也可以按照程序向组织反映。”李永泽在桌上一份文件上写批示,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
李熏然艰难地吞咽口水,气管因为肿胀被严重地缩窄,疼里混着灼烧感。他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别说是他,就是高刚,也都不可能被允许参与凌远的案子,他也不能无理取闹。所以,他是来摊牌的,用一个态度。“我可以回避,我也相信局长和刑警大队能秉公处理凌远涉嫌杀害许乐山的案子,相信很快,就能抓住真凶,还凌远一个清白。”李熏然的尾音有些发飘,腹内的气力不够,说话缺了平素的中气十足感。
“李警官,我个人不干刑警很多年了”,李局长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但基本的原则没忘,警察的职责不是要去证明哪个犯罪嫌疑人的清白,而是要抓住真凶,还受害人一个公道。对所有的犯罪嫌疑人,我们的基本态度都是一样的,你个人相不相信,那是你个人的事,刑警队,不需要你的这种信任。”
父亲的呛声像丢出大块大块的砖头,砸在熏然胸口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凌远不受他这种连累,而是真的可以做个普通的嫌疑人。他费力地挺直了身板,退身往后,离开了李局长的办公室。
门刚被掩上,李永泽把手里的笔往桌上狠狠一摔,半口气哽在喉咙深处上不去下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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