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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开端也见不到末尾的贝纹织锦,比宫闱中的鬼魅更难捕捉,却又比空气更加无处不在,是世界上最烈的毒。似乎老有声音在悄悄议论,议论年轻国君的出身,议论太后的放荡,议论先王的愚蠢。在最深的珠帘后面,在静悄悄燃烧的庭燎旁边,嫉妒与多疑的妖怪吐出黑气。

就连远在燕国的太子也听到了这般的传闻,从西方来投奔他的,博闻广识的旅人。灯火阑珊的残宴之时,他说的话带有烂醉的酒气。宫廷的黑暗笼罩在远处烛火照不到的华丽上,燕丹坐于花枝形的青铜烛台旁,那上面的暗纹好似鹿的皮毛,他默默地听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大肆谈论艳名远播的秦国太后,一言不发地垂下年轻的眼睛,跃动的、金红色的烛火落在乌暗的睫羽上。

他的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最柔软的血肉里,慢慢楔进了细长生锈的针,一阵一阵地疼。燕丹想到那太后与文信侯摄政的传闻,想到旁落的政权,想到那到了年纪还不被允许加冠佩剑的少年国君,他在宫廷里是受制的,宫帷中的黑暗是可怕的锁链,甚至比在邯郸还要危险,那是能吃人的地方,充斥了权与力的肮脏谋计。

他不是没有想到给阿政写信,只是身份太过尊贵,随便地往来会引起其他人对外交政策的怀疑,而且战火如此频仍,从北到西,实在是很容易隔绝音尘。

他还是有顾虑,他总是有顾虑。

燕国的宫殿庭院里种植着齐国迁移来的植物,繁密茂盛地生长开花,漆架上摆放着齐国的鼎,美丽的铭文来自富饶的东海之滨,这些是这个国家曾经兴盛的证明。燕丹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即位,他按部就班地学习,平和地盼望当王的机会。

他等了十几年,霜雪覆盖了庭中的花,冰柱从檐上垂下,一个个春与秋,难捱的漫长岁月。秘闻不断,雍州的少年成长起来,斩断了过去困扰他的锁链,争取到了亲政的权利。他像削掉荆棘上的刺那样削掉阻碍,也像握住荆棘那样紧握政权,满手鲜血。他贬了自己的母后,杀了她的**、还有她的私生子,自己异父的弟弟,他逼死了曾经亲密的重臣。燕丹听着这些寒风送来的遥远的传闻,看着廊下飘落的冰雪,心想,阿政大概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王了吧?

可是燕丹没有,再一次成为质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什么能够随便给出去的东西。珍贵而美丽,但是并不重要,唯一的作用就是向别国讨好。

是送去秦国的质子啊。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是,当马车到达咸阳的时候,燕丹发现自己开始无可抑制地痛恨命运。痛恨这种被他人掌握在手,须得时刻胆战心惊步步为营虚与委蛇的命运。

是从他见到秦王政的那天开始的。秦国一天比一天强盛,六国却一天比一天衰弱,幽燕之地,冰雪中的小国,如今没有什么能与秦相提并论的资格。当踏上层层高阶,穿过纡回曲折的长廊,来到觐见秦王的处所时,燕丹就已经无法再忍受秦国人非常直白毫无遮掩的蔑视了,那装饰富丽的礼殿,屋檐向前伸长,瓦当是饕餮纹,梁柱漆成庄重艳丽的赤与黑,雀替拱顶与藻井都雕刻成粗野的怪兽形状,左陈铜钟,右列玉磬,高大的漆架子做成龙虎形,帷幕上垂下青玉,明柱旁边是黑压压的仪仗。

燕丹见到了阔别十几年的秦王,身着数重大礼服,戴着垂下珠子的冠冕的大国之王,身后是翡翠与孔雀羽交织的帷屏,他从十二旒后投来饶有兴味的眼光,冷淡而嘲讽地向自己的故人注目,高高在上。燕国太子抬头仰望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窒息:青年国君已然长成,相貌堂堂又威仪凛凛,不复当年那个苍白又孱弱的孩子模样。

那逝去已久的年月中,幼年的阿政蜷缩在他怀里,和他作着无声的游戏,现在的秦王已经不会再诅咒夕阳,不会再害怕黑夜。但他的容貌同幼时有很多共同之处,燕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也很快就明白,他和他之间有了深得无法填平的隔阂。在阔别多年后,那些落日与黑夜的遥远幻象几乎化作了燕丹的心魔,他站在殿下攥紧双手,指甲在玫瑰红色的掌心内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然后燕国太子得体地、规矩地、优美地向他深深行礼。

质子对国君的礼。

宽大的、织有水波纹路的蓝色衣带紧紧束住他向下俯曲的腰肢,一点点地;双腿挺得笔直,脊背的弧度仿佛被什么压迫,从容不迫地弯了下来;厚布的衣带也被带出几道褶皱,在腰最细的地方。玉佩于身侧琤瑽,相碰之音清冷悦耳。燕丹的袖袂垂下,他把头埋得很低,神情无法看清。

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那个阿政了。燕丹行礼的时候,在心中想。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想法,秦王政的外交辞令巧妙且高深,他那冰冷而醇厚的秦地人口音,说着客气又疏离的话,十几年的时间确实是足以改变一切的。他绕来绕去,最终怀着大国对小国的轻蔑,无礼地开起燕丹的玩笑来。我和太子是旧识呢。最后秦王政轻松愉快地这么说,满朝文武哄然大笑。

在悲凉的北地邯郸,在恐怖的黄昏的使馆,紧紧依偎企图取得一点少得可怜的温暖的过去,只是被一句旧识,轻易带过了。带过了,昔日多少的怨恨和痛楚,多少的谈笑与盼望。

燕丹没有答话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立着,以柔顺又谦和的姿态,静默地立在那里,立在虎狼巢穴一般的秦宫中。他需要忍耐。只不过,昔日和他一同忍耐命运的人,现在已经成了他苦难的施加者,他得独自忍耐了。

然而终于有他再忍耐不了的时候,在肆无忌惮的咸阳,他像是被幽禁一样限制了人身自由,巧妙而客气地关在供质子居住的馆舍。秦王在某一日决定与这位养在笼子里的鸟叙旧,通知了所有的人,除了燕太子。他命令燕丹馆舍里的侍臣隐瞒这件事,大概是想看质子唉声叹气、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全馆上下的人像戏外人瞧戏里人一样,观赏着燕丹把这一天当做平淡无奇的一天那样度过。

燕丹只觉得四周非常之静,国君来到的时候,他正在案前读着无关紧要的竹简,然后一道高大的影子遮住了蜜色的灯火,他繁缛厚重的衣衫和宽大的袍袖投影在镶嵌松绿石的青铜蟠螭纹几案上,是君王在起居时才有权穿着的服饰。有雅致堂皇的熏香随风而来,燕丹猛地抬头,手中竹简掉在青铜上,哗啦地响。

秦王政和煦地微笑,带点轻慢地与他见礼,君王之心实在诡谲莫测,他和小时候太不一样了。燕丹努力掩饰紧张,尽量平静地向他注目,恭谨地将竹简收拾好,卷叠成之前的形状,堆在案几的一边,这时候他感觉一旁的君王向他俯下身来,如同豹子在草丛中窥视猎物时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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