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随先生将剑术也列入了修习课程,谓之负着楚国未来的男儿当文武双全。凌缚用剑沉稳却有逸世高远之风,攻守兼备;胥槐从小跟随父亲习的是行剑,本是挥洒肆意,却被他使得轻狂无畏,攻势凌厉,防守见弱。即使如此,切磋之时胥槐从未输过凌缚。剑术是他唯一能同凌缚比肩之处,且身为藩将之子,他有自己的骄傲。
月夕是楚国重要的日子,下学之后胥槐揣着书册匆匆地赶回院子。被扔在身后的凌缚似是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开口,难得露出呆愣表情,望着走远的胥槐,半响才放下向前伸出的手,就听到一声轻笑。恰有风吹过堂塾,紫衣的楚随先生眉目含笑望着堂外的凌缚,并没有说话。凌缚回望了一会,像是辨别那笑容。
日落之后胥槐背着个包袱翻进了凌缚的院落,刚落地就看见凌缚站在不远处莫测地望着他。胥槐没看出凌缚不同寻常的表情,他兴奋地将人拉进屋子里,不甚明亮的烛火下,胥槐打开包袱抖出两件素衣,欣喜道:“师兄想不想看一看楚都的月夕,听说热闹得紧!”一边将一件衣服送到凌缚怀中,凌缚稍微抬了手,不松不紧没至于让衣服掉落。胥槐示意:“师兄快换上这个。”一边自己已经脱了外罩里衣,烛火微光打下薄薄的影子,凌缚沉下脸:“你今日早早赶回去就是为了这个?”胥槐道:“是啊。”
“怎么不先同我说?”
胥槐停了穿衣动作,偏头想了会:“为了不让师兄能拒绝。我将衣服都准备好了,师兄肯定会同我一起去的。”又小声道:“师兄虽然不爱热闹,楚都的月夕可是很美,能看一看才好。”
一声不漏传进凌缚耳中,凌缚闭眼,好一会才睁开:“换衣服的时候要避着旁人。”一句话让胥槐没摸着方向:“这里只有师兄,有什么可避讳的。”
凌缚没说话,面无表情地脱衣服,胥槐这么望着,忽然红了脸,转身支吾道:“师兄说的对,是该避着。”又喃喃念了两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夜有小风,圆月一轮,星子几点。
楚都临水的十里长街缀满花灯,从南至北,如绚丽的海。胥槐同凌缚一身素衣穿行于灯海,凌缚抿着唇,一向冷淡的脸上流露出薄薄笑意,胥槐扯着他的袖子,指点着千姿百态的花灯,明亮的双目映着点点灯火。
远处有人放着天灯,一朵朵浮上夜空,飘到了遥不可及的星子那边。胥槐跑过去买了两只天灯,递给凌缚一只。借了旁人的火折子点了,在放手之前犹豫了一下,凑过来问道:“师兄可有什么心愿?”凌缚盯着浅黄的灯,默了好一会,胥槐顿悟状道:“心愿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松手将灯托上夜空,天灯带着柔和的光摇摇晃晃升了上去,胥槐闭眼合掌,默念:“愿爹娘健康平安。”在他许愿的时候,凌缚抬眼望过来,然后默默将灯放了,什么也没有说。再往前走的时候,那些变成星星点点的天灯挂在阑珊的背景之上,很是遥远。
楚都的月夕日最热闹在焰火,环着流水一周,从漆黑的地上冒出,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还有流连在女子孩童指间的竹尖火,细细的银束,跳动在人群中,引着视线去追。胥槐从前没见过这个,此时盯着人家姑娘盯得可仔细。姑娘将这热切的视线误会,扭身羞红了脸,焰火被挡着,胥槐又去瞧别的,姑娘过了会扭捏着转回来,眉清目秀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身影。
胥槐后来一直记得凌缚拉着他在人群中飞奔的感觉,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比他的要大些,紧紧包裹着他的,有烫人的暖意。所有的灯火喧嚣在身后远去,风呼啸过耳边却似乎没有声音,只有一点喘息声可闻。
到了无人之处凌缚才放开手,指着天上圆月道:“还是这月亮好看些。”胥槐不明所以,却觉得月色下一反常态的师兄很是活泼可爱,又想到这个形容同师兄实在不相符,顿时笑出声来。
无酒无琴的赏月空寂得很,不说凌缚,单胥槐的性子便很耐不住,望着那月亮不一会已经瞌睡起来。
胥槐是被凌缚背回来的,这个事他没什么记忆,倒是下学之后瞥见了楚随先生对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他问凌缚:“楚先生看起来好像很得意?”凌缚顿了顿:“那是阴险,要小心他。”
胥槐没怎么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他没有这么多未雨绸缪的思量,即使现在也是如此,楚随之于他,只是值得尊敬的先生罢了。
依照惯例天子每年都会驾临别庄检验质子们的学业,实际上这几年下来天子从没来过,胥槐只听说天子荒唐,不务朝政,因而天子真正来到的时候他委实惊了一跳。
那也是别庄十年天子唯一驾临的一次,是个风清日和的好天气。堂塾外的柳宴亭,天子懒懒靠着美人靠,石案上一壶桃花醉,十分的风流姿态,不似天子,却似纨绔。风流天子没什么精神地望着底下恭谨行礼的质子们,对着随侍的人道:“这些就是卿说的国之良才?哪个?给寡人瞧瞧。”
楚随走到凌缚身边,凌缚会意,上前一步。天子声音很清淡,有种不见天日的颓废,却是笑道:“同卿从前倒是挺像的。”是对着楚随说的,端正的楚先生默然以应。天子也不在意,看着凌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臣凌缚,淮王次子。”
天子锁眉,遗憾道:“同寡人的名讳一般,不是个好寓意。”立刻又展颜笑道:“寡人向来觉得君臣之道并不是说出来的,可臣子们总劝寡人来这里听一听。”天子换了个正姿,托着下巴,洗耳恭听的神情:“你今日就同寡人讲一讲,何为君臣之道?”
凌缚回道:“陛下所言极是,所谓君臣之道,不过忠礼二字,说不得,做得。”天子闻言几乎开怀大笑,对着一旁静立的楚随道:“卿可听到?”楚随颔首,天子道:“将这桃花醉赏了,这样好的天气都留在这亭子里有什么乐趣,散了罢。”
胥槐揣着一颗怦怦的心一直走到自己的院子前才大出一口气,回头看到不紧不慢的凌缚拎着一壶桃花醉,感叹道:“陛下如此随和,哪里像荒唐的陛下了?”凌缚想了想,天子不过二十又五的年纪,面容虽年轻,却没掩住眼眉间的青黑之色,纵情过度之相,那些传言看起来并不是假的,而年轻的天子言笑朗朗,却也没把谁看进眼里。
胥槐盯着桃花醉,凌缚寻了把铲子,几下挖了坑将酒填了进去,道:“你还没到喝酒的年纪。”
桃花树下桃花醉,胥槐惦记了很久才慢慢将它忘了。
☆、月缺
作者有话要说:看粗来俺是个快刀斩乱麻滴作者么有?这个故事原本预计是个中篇,可惜人生的时间赶不上,短啊短,短成了小短篇,省去了不少情节,俺也是有些遗憾滴。
后来的几年相安无事,待到那壶桃花醉重见天日时,已是质子们将归藩郡之期。
胥槐初次沾酒,很快醉醺醺不省人事。浓郁月色下,庭院中桃花早已落尽,而桃花也不适合离别。凌缚对着月色将一壶酒灌了个彻底,一点也不似平日尔雅。明明是缺月,却仿佛能照尽万物尘埃,照在谁的脸上隐忍难言。不知不觉昔日少年已经成人,已经将要离开这里。
夜半时分胥槐忽然醒过来,望着眼前人朦胧道:“师兄?”他醉得厉害,醒过来也是晕的,晕乎中听到有人温柔道:“小槐,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也能陪着你。你愿不愿意?”胥槐挣扎着想看清,根本没去思索这个问题,头却痛得很,挣了半晌还没爬起来,心里想到大约是个梦,也不再动作。再次入睡之际又感觉到有温软的物事碰了他的唇和脸,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果然是梦。
早课已经停了,胥槐睡到了自然醒,晃出院子的时候才听到外面的吵吵嚷嚷。那些平日不亲不近的质子们凑在一起,也不知在闹什么。拐进凌缚住的院子,庭中一树枝叶无声地摇着,昨夜才在树下饮了那桃花醉,的确醉人,胥槐忽然想起那个迷蒙的梦。心跳一点点加快,攥紧手心,没能仔细去想那梦话的含义,只是此时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终于注意到这窒息的寂静,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所有的物件都整整齐齐,好像还会有谁坐在那里静静执笔泼墨。胥槐冲出院子,那些吵闹的质子已经散去,平日并不冷清的别庄此刻仿佛空无一人,找不到人来问,宿醉的晕眩又袭上来,胥槐撑着额头靠着回廊,脚步声靠近的时候也没能抬头。楚随从他身旁走过,淡声道:“方才淮王车辇来接,那车辇看起来很不错,想必已经出了都城。”
胥槐猛地后退一步,双眼茫然不知该望向何处,夜降得似乎格外早,漆黑的世界中忽然亮起一抹白色,有少年对雪,挑起剑尖,雪空落,人似仙。他忽然来到他的世界,缓缓陪伴他许多年,然后忽然离去。一片漆黑中,有雪落声,也有水落声。
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到。
后来胥槐几乎没有听过关于凌缚的消息,日子过得很是恍惚,也不知道在忍着什么,好像若是想清楚就会忽然死去一样,不知是痛还是悲。大约请命上战场,是终于想要想清楚,也是想要见一见记忆中的那个人。
可真的见到的时候,他不知怎地就有些怨恨,想到那些听到的关于他的不好的消息,看到眼前这个人明明还是当初模样却磨掉了所有熟悉的气息,仿佛另一个人。
“凌师兄。”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亲切的称呼,一个“凌”字正是他们分别的证明。
回襄郡三年,爹娘也给胥槐说过亲事,他心不在焉,能拒的全拒了。被锁着的时候胥槐等得烦躁,无法忍受的烦躁。利用了那寡言的黑衣姑娘,凌缚终于又出现在他面前。丢下那样一句话,胥槐才明白过来,当年那个人走得原来这么彻底。他又恍恍惚惚过了些日子,才想起来要逃离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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