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我,此人好像能将整条街道的目光都吸去。是因为他手中高高举着一捆奇异的面条在头顶狂甩?是因为他状若干净少年,在市井中散发着一股天然的贵气?
我抽抽鼻子,似乎隐约有山茶的清新气息拂过。耳畔的声音渐渐飞远了:“你有本事吃霸王餐!有本事就别跑!”
附近的小贩都窃窃私语起来:“连篮板根的摊子都敢吃霸王餐,好胆色……”
街头趣闻,偶然一听。我低头默默数自己的铜板,在心中将它们换算成了大白馒头。世道艰难啊,不当家还真不知柴米贵,我曾经浪费过的饭菜,全都变成了奢望的佳肴。数着数着,脚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挪动。
我不动声色,一手将铜板揣进兜里,一手将底下那东西揪了出来,很快便传来熟悉的求饶声:“大师,不,大仙!江湖救急,江湖救急!求求你让我躲一躲,躲一躲就好!”
我抬头,与那人的视线对上,那人顿时一愣,结巴道:“是你?”随后那人迅速将我的手臂一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遇上你实在太好了!我这条命可算保住了!”
我沉默半晌,道:“万、金、宝?”
“哎,是我啊大哥,你的眼睛看得见实在太好了!”
“先把你顺走的粮食还来。”
万金宝按着嘴唇上即将掉下来的胡须,有模有样地当我的托儿:“哎,大师!算得太准了,太感谢大师了!小小银钱,不成敬意!”待真正的主顾走了,他在外头绕了一圈回来,将胡须撕下,蹲在地上四处张望,贼眉鼠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紧张。我看他两股站站的样子便忍不住打趣:“听说你吃了霸王餐?”万金宝仿佛有了心理阴影一般,满面的恐惧:“是啊,是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的,追了我好几条街!我刚才回去看了一下子,人不在那儿,会不会在哪里藏着,准备抽死我?”万金宝脸色发白,眉头上聚集着细密的汗珠,将落未落。
我安慰他:“不就一个卖面的,还能杀了你?”他摇头,搓着手喃喃自语:“你不懂的,你不懂那人有多恐怖!”
“原来你们在这里。”
我跟万金宝都同时一僵。我瞪着双眼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我的摊子前空无一物。我抬头望天。不会吧,明明有阳光,大白天的还能见鬼?
我跟万金宝都没有动。一个人影便晃到我跟前来,面色铁青:“没想到你们在这里干坑蒙拐骗的勾当。”对上那刀子眼神,我直愣愣地说不出话,可惜万金宝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吓死我了,原来小师傅长得太矮,被桌子挡住了……”
万金宝揉着自己的脑袋瓜子,蹲在地上疼着将脸皱成了一张柿子皮。我将钱袋子在小沙弥面前晃了两下,道:“呐,够吃半个月。”小沙弥不说话,用蔑视的眼神看我。我叹气:“不然呢?你在外面偷东西,又不能偷多,要是被发现,告到你师兄那儿去,可就难办了。”
距离午时,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万金宝趴在桌子上留着口水睡大觉。小沙弥坐在我旁边,厚着脸皮,拿眼珠子噔我:“怎么没什么人来?是不是你骗人的把戏都被人识破了?”
我摇头说要是被人识破了,摊子早就被人砸了。眼看万金宝呼噜大睡,我将他推醒,他那双迷蒙的眼睛一对上我俩顿时清醒,小沙弥指着他:“你,去看看什么情况。”不多时,万金宝便跑了回来:“不好,前面,隔着一个包子铺的地方,有个摊子也在算命。”说完打了个饱嗝。
今天早上我特意勘察了地形,看这条街上没人摆算命摊我才来的。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来?这可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了。在这里坐着也是无聊,我索性跟着万金宝去前面看看风景。后头的小沙弥看起来别扭得很,说是不去,眼睛却还盯着我们走去的方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摊子不大,却围着一堆男女老少,如同拜佛一般虔诚。我跟万金宝在后面排着队,万金宝对我咬耳朵:“大哥,别怕,这一准是个江湖骗子!”
轮到我们的时候,已经站得腿酸。算命的抬起脸来,白皙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星星似的闪耀光辉。不知怎的,我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特别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笑意,让我汗毛倒竖,很是不舒服。我压抑着这种奇怪感觉坦然坐下,后边的万金宝粗声粗气地将桌子一拍,凶神恶煞道:“我大哥问姻缘,要是有半个不准,小心你的狗命!”
这话听得我整个人都尴尬了。算命的瞟着他那张凶脸,笑道:“先说你吧。我看你印堂发黑,若不速速离去,恐有血光之灾。”万金宝四处张望两下,嘴里念叨着:“吓唬谁呢……”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猛地一抖,嘴巴开始不听使唤:“大哥,对不起,我我我,我尿急,我先走走走……”整个人像屁股着火似的,飞也似的钻进人群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说完了他的,再说说我的。”小天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还将两个铜板甩到桌子上。算命的笑眯眯地看着天龙,用一种纯粹看小孩子的有趣眼光。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让我很不舒服。那人慢条斯理地将铜板收起来:“小师傅不适合留在佛门清净地,兴许快意江湖,才能任龙遨游啊。”说完将铜板递给天龙,笑道:“今日有缘,不收算卦钱,小师傅也别砸了我这摊子。”
小天龙仿佛还想说点什么,我站起来,咳嗽两声:“时辰不早了,不算了。”我转身要走,听得那人慢悠悠道:“关于阁下的姻缘嘛,呵呵,还是往佛前求取,勿失、勿忘即可。”
走了老远我回转过身,见那人在那儿翘着二郎腿,摊子前坐着一个卖土豆的老大爷,正在那儿聊得十分热络。我始终想不出究竟在哪儿见过此人,也许是自己的错觉,也许只因为那人看人的时候不怀好意,就像我曾经那位教书先生。
白家被抄之前他还说要回乡下看看自己的孙子,抄家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来得及跑。
斜阳铺在山前的石阶,石阶上有一道人影。我和小沙弥在夕阳下沾着,天龙手上攥着钱袋子,我的手往后缩了缩,手上提着的包裹里,全是我的行当。我望着沙华,我扯扯自己僵硬的嘴皮,想笑一笑。
沙华没有言语,转身进了寺庙。
☆、10
那些年,我在牢里所受的酷刑,花样百出,直逼得我皮开肉绽,残破的衣裳能拧出三桶血水。当年尚能在小人脸上吐几口唾沫,尚能仰天长笑,此刻却发现沙华才是最精于此道的人物。那些以折磨人为乐的衣冠禽兽,见了沙华的手段,想必定要羞愧不已。
我在门外转来又转去,仿佛有上万的蚂蚁在我心上啃噬,想去抓,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抓。天龙端着一盘馒头出来,神色抑郁,我马上往盘子上抓了两个大的,塞进嘴里。
小沙弥狠狠地噔我,我啃着馒头啃到面孔变形,艰难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劝他。”
我这话完全不是借口。在之后的三个时辰里,我跪在沙华旁边,对着庄严的佛像对到快要睡着,沙华的诵经声在我耳畔缭绕,使我的睡意更上一层楼。我忍受着上眼皮与下眼皮不厌其烦的分别与重聚,拿出当年在私塾读书的勇气,挺直了腰杆。迷蒙中我面前的佛像变了,原本闭着的双眼睁开了,一双怒目瞪着我,连金色的手指也抬起来指在我脸上骂道:“小贼,居然敢睡着!”骂完仍不解气,不知在哪儿变出一根金针,往我脸上扎过来。
我猛然一惊,身体一震便醒了过来。眼前一只乌黑的蚊子幽幽地从我眼前飞过去,啪地一下,便在我双掌中变成了血团。我擦擦手,恍然想起来正事,回头一看,沙华还打着坐,看了我一眼便又闭上眼睛。我暗自后悔:我怎么就睡着了?睡着了还不算,在他面前杀生,他那一眼定是饱含了谴责。
这可完蛋,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挽回。正纳闷,嗡嗡声又起,弄得人不胜其烦。我烦闷地扇着手,忽见几只蚊子胆大包天地在沙华身周转来转去,奈何沙华的袈裟结实,它们无从下口。我顿时火起:区区几只蚊子,也敢动他!
沙华闭目念经,我拿着扇子像只佛祖身边的顽猴似的扑蚊。他全然不受我的影响,念着我不懂的经文。火光跳跃中,他的侧脸那样干净祥和,仿佛在这件小小的寺庙之外,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事,全然与他无关。当然,也许我与他更无关。
我坐在他身旁,看着他许久,像在观赏自己的一场梦。
很久之后我望向佛祖,耳边响起那个算命的人的话:“关于阁下的姻缘嘛,呵呵,还是往佛前求取,勿失、勿忘即可。”我忍不住笑了两声,对着庄严的佛像,心里却满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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