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祁王以皇长子之尊督查各王孙贵戚课业,常在秋猎时将所有孩子集合起来,考以兵书战法,或是先贤经典。猎宫格局小,勤政殿既当御书房,又充太学院,诸皇亲后裔在此出了不少洋相。萧景琰、萧景睿、言豫津,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那么一两幕关于勤政殿的片段。
萧景琰伏在案上,背脊起伏,传出轻微的呼声。
梅长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见他枕着的是一封绿皮奏章,忙急得伸手,要替他扯出来。扯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有些自嘲地笑笑。
萧景琰早已过了会睡觉流口水的年纪。当年一听课就犯困的家伙,如今天天要和各色腐儒打交道。看来他是早已经摸出了门道,不然一个不用两句话就打呵欠,动不动就干瞪眼的傻蛋,又岂能中兴满目疮痍,坐稳大好江山。
梅长苏向后退了几步,坐在一旁凳上看着萧景琰,听他鼾声规律,催人入睡,过不多时,竟也慢慢有些困倦。
靠墙一面是书架,梅长苏站起来,索性踱去书架前,看看有无书籍可供消遣。
不看便罢,这一看,他不禁大吃一惊。当年随军出征,苏宅的一应器物都没有收拾。谁能想到,昔日自己的藏书会被他悉数搬到了这里。其中有一层架上,满满的都是翔地记。
梅长苏好奇取下几本,发现批注的字迹都有模仿的痕迹,从丝毫不像到惟妙惟肖,显然是多次描摹后的进益。这书放在此地,仿者是谁自不必说。原来不知不觉,萧景琰竟对照他的笔迹竟临摹了这么多。
梅长苏一时愣得不知所措,惊讶中缓缓回头,却见到萧景琰已然坐起,正红着脸望向自己。
“你醒了?”梅长苏问。
萧景琰摸摸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翔地记》,一脸我该早点醒的。
梅长苏指了指墙上的藏书:“这些,原本都放在这里?”
萧景琰摇摇头,脸却更红了:“在宫里。……叫人一起搬来的。”
“果然是早有预谋。”梅长苏终于缓过来,脸上现出一份抓住人把柄的得意笑容,指了指桌面的奏章,“不然就算你半夜下令,也不能在天亮前见到它们。”
萧景琰讷讷地:“心里牵挂,总觉得放心不下。”
这却让梅长苏无从调侃起了。
萧景琰心系天下,正是他想要的。而今的他知赏罚分轻重,俨然已是一代明君的风范,让梅长苏觉得,其实现在的他,已更不需要他了。
“小殊,你过来帮我看看。”
可是,萧景琰并不这样觉得。
“蜀地郡守来报,说是发现竹海中有九株连根,由矮到高依次排列,节节递增,是天降祥瑞,寓意我大梁国运昌隆。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梅长苏笑笑看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像假的。”萧景琰道,“竹子又不难生长。只消他们挖几节笋,分时定候埋入土中,自然就长成九株连根了。这所谓祥瑞,造得也未免太过简单。”
“简单?莫非,你还希望有人造些难的?”梅长苏反问。
“当然不是。这劳什子的东西也就是百姓求丰年的时候会相信,天下要是单靠几个祥瑞就能平定,但还要天子做什么,要朝臣做什么?”萧景琰一拍大腿,“我这就下旨申斥他。看看还有什么人敢如此欺君。”
梅长苏一把按住他握笔的手:“等等。”
萧景琰疑惑地抬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官之道,其一就是揣测上意。诚然这些人钻营得有些过分,看着年景好了,就变着法儿地想说好话,讨你欢心。但你一道申斥的令旨下去,免不了又要被解读成别的样子。地方官员或许还以为朝中有什么隐患,政局并不稳定,这样一来,好心也成了坏意。说不定,下面人会因此战战兢兢,愈发掩藏真相,不如实地奏报地方情形。这样,岂不是又矫枉过正了么?”
“你说的是,那……我该怎么做?”
“轻描淡写地带过也就是了。可以说祥瑞现世固然寓意上佳,但最紧要的还是与民同心,实心用事,此方为君上最乐见之事。这样写,他们自然会明白的。”
萧景琰脸色一亮,抬起笔,蘸了朱砂便在奏章上笔走龙蛇。
未几,御批已成。他托着奏章递到梅长苏面前:“小殊,你看看行不行?”
梅长苏细细读了一遍,萧景琰这几年临摹他字迹,随手写的朱批乍看起来,竟也自己有些肖似。
“可以。”
萧景琰满意地把奏折放回去,而后看向梅长苏,一脸的诚恳与衷心:“小殊你看,我是真的少不了你。”
梅长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不小心,竟又被他给绕了进去。
“你不在的时候。每次碰上难题,我只好在脑中想象你会如何分析局势,如何判断利弊,会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又该如何实行。……可我心智有限,也不是每次都能管用。有时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你会怎么做。小殊,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没人能取代得了你……”
他这样直抒胸臆,梅长苏毫无防备,渐渐地,一张脸终于也跟着转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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