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玄一身单薄玄色长袍,双手拢在袖中,望着垛堞外波涛汹涌的净水,被掩藏了多日的百舸展开风帆,迎风逆水而上,一艘艘白色战船排成一列,犹如腾浪巨龙,踊跃排浪往净水上游而去。
泽白月静静地站在城垛边,今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绸衫,墨色长发只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发尾用一朵幽蓝色的冥凝花玉钿压住,垂落的珠钿被风吹动,在风中发出悦耳灵动的响声。
加上扶风郡守,今日的城垛上只有青沂、巫玄与泽白月四人,世乐天羽军御将军顾茗澜则在领头的百舸之上。
“御将军真的不回来了?”扶风郡守伸头望着快要消失在净水之上的百舸,结结巴巴地问身边的冻得瑟瑟发抖的青龙王。
青沂打了个冷颤,手中的折扇却片刻不离手。“怎么,有本王在,你害怕了?”青沂瞪了一眼扶风郡守,看着对方肥胖的脸,青沂又立刻转开了头。
巫玄清清淡淡地瞥了一眼泽白月,走到青沂身边,带着青沂往一旁走了几步,确定扶风郡守与泽白月不会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巫玄道:“御将军没有说要动用沉沧的力量?”
青沂撇撇嘴,似乎对顾茗澜的决定有所臧否:“老师说要一场公平的决战,沉沧毕竟只是隐在暗处的暗杀者,在战场上,再会隐藏的暗杀者又能杀掉多少人呢?”
巫玄点头:“嗯,沉沧还是不要显在明处,毕竟这支力量在很久以前是世乐最大的敌人,也是划开乱世的一把利剑。”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城垛上的士兵们升起了灯笼,照亮了这座修葺不久的城防。扶风郡守肥胖的脸被冻得通红,他抱着膀子,不停地跺着脚,试图让自己暖和些。泽白月鬓边的步摇在风中摇曳作响,她的目光落在青沂与巫玄那方,樱唇抿成一条淡淡的线,她抬手压了压钗钿,缓缓地把目光转向对面同样升起了灯笼的五个如沉默巨兽一般的城垛。
忽然,暗夜里,一个墨色身影从那沉默的巨兽空中疾驰而出,如射向夜空中离弦的箭,沿着净水岸边一路而上,看方向是追逐着百舸而去。
“墨敬之?!”泽白月低呼,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一人一马如风般飞驰。
青沂与巫玄也注意到从赤陇城防中奔出的身影,青沂快步走到城垛边,目光追着那墨敬之的身影而去。巫玄也跟着走到的城边,他清冷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诧然神色。
“怎么会呢?”青沂摇头,低声道,“他一个人?”
“不对!”巫玄突然明白了,“快,派人通知御将军!炎崆真正的防御在北扬郡!”
青沂瞬间反应过来,他立刻转向泽白月刚才站着的地方,佳人身影早已没入暗夜之中,只留下隐隐约约的轻灵声。“白月……”青沂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头剧烈的跳动缓和了一些。
凌冽的风刮过面上,墨敬之一人一马,腰间短剑被他握在手中,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突兀又恐怖。
百舸,世乐最引以为傲的军队,从元始帝创造出这一支军队开始,它就成了水战里所向披靡的海上城垛。没有一支军队能胜过世乐的百舸舰队,他们不仅会在水上作战,陆战更是与天羽军和天临军齐名,堪称“世乐三盾”。然而,在五百年前,世乐国凋敝之时,一位懦弱的国主为了与炎崆求和,征调上千百姓,让他们把近百艘船给拖上了岸,搁浅在净水岸边,任风雨凋蚀。这支曾经一战全灭泽国战舰的军队最终被风霜雨水埋没在乱世之中。
墨敬之握紧了手中的马缰,嘴角的笑意渐渐上扬,近乎残酷。世乐这一任的国主并非外间传闻的那样目光短浅,相反,云轩十分有决断,甚至果敢,他竟然想起了这一支被尘封的舰队。在五百多年后,这个寒风刺骨的夜晚。
“顾茗澜,一决胜负吧!”墨敬之加快速度,眼里有疯狂的火焰,他如今不需要任何伪装。
百舸逆水而上,数百船员拉动桅杆,竖起风帆,暗夜中,几百艘百舸如同跃入水中的猛龙,在怒浪中搏击,向着北扬郡行去。
今夜无星无月,不见一丝亮光。顾茗澜白衣罩身,站在船头,目视幽暗的前方,缓缓闭上了眼。耳畔,是呼啸的风声与船行水面拍击的涛声,剩下的就是风帆被风吹紧,发出压抑刺耳的声响,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
有多久,他没有如此平静?与那个人最终战,他抛弃了赤陇,选择了北扬,不用最为直接的对战方式,而是用他擅长的迂回战术。顾茗澜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最了解他的人是不是看穿了他的计谋?顾茗澜不希望墨敬之看穿,这样他就没有胜算了。然而,心底,总有一丝期待,期待墨敬之能看穿他,就如同当年的墨敬之看穿了他不过是故意来到墨敬之的身边,只为凭借靖烈侯家臣的身份谋求一个好前途一样,看穿他。
顾茗澜睁开了眼,缓缓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道:“你还会再错一次么?靖烈侯?”
齐格翰摆手免了云鸾的礼数,指着沙扬葛身旁的毡席,让云鸾坐在沙扬葛身边去。
云鸾再次行礼,走到沙扬葛身边。走进赤宫的时候,他已经将赤宫内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打量了一番,原先沙扬葛见他进来,嘴角翘起得弧度十分明显,现在他按照齐格翰的要求坐在沙扬葛身边,沙扬葛突然收起了笑容,往旁边挪了下身子,似乎很惧怕与云鸾坐在一起。云鸾当做没看见,径直坐在了齐格翰指着的毡席上,坐在他身边的沙扬烈虽没有哥哥反应那么大,仍旧不屑地瞪了一眼云鸾,用只有云鸾听见的声音说:“哼,好好珍惜这最后一次坐在赤宫的机会吧。”
待云鸾坐定,齐格翰瞥了一眼合上的帐帘,问沙扬刃:“漠仆呢?”
“漠仆说不喜欢赤宫里的味道,先回去了。”沙扬烈抢先回答了齐格翰的话,他沾沾自喜,以为这一番话能让自己的父亲对那位年老的漠仆的态度能有所改变,至少不再永远信任他。
齐格翰淡淡地看了一眼沙扬烈,目光深邃而冷酷,洋洋得意的人对上齐格翰的目光,怵然一惊,连忙收起了脸上的神色,微微垂下了头。
围坐在齐格翰下席的老贵族们则不管齐格翰的反应,当先有人哼了一声,指着坐在沙扬葛身边的云鸾骂道:“北漠的规矩,担任漠仆之人最多不过六十年,阿提萨到今年已经做了快七十年的漠仆,他还能聆听神谕么?他处处护着这个内陆的质子,其心为何,大王不觉得蹊跷么?”
“努吉葛,你是在怀疑北漠最尊贵的天侍么?”齐格翰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怒气,但仍让努吉葛惊了一下。
努吉葛看了一眼沙扬葛与沙扬烈,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心神:“不,我只是希望大王不要再放纵一些人。”
齐格翰点点头:“阿提萨跟我提过这事,来年春天他就会卸任漠仆一职,毕竟他替北漠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我想留着他,却也不能不顾及他的意思。”齐格翰话里的意思再明了不过,是他一意要留下阿提萨,并非阿提萨不愿让出漠仆之位。
努吉葛悻悻地看了一眼沙扬葛,不再言语。沙扬烈趁机道:“那下一任漠仆,阿提萨有说是谁么?”
齐格翰笑笑:“阿提萨说北漠已经不需要天侍,所以他说,这是最后一代漠仆。”
“什么?!”赤宫内除了齐格翰,所有人皆是一惊。从祖洲初创开始,北漠可以没有主人,但不能没有神谕聆听者。
“阿提萨是老糊涂么!”沙扬烈从毡席上站起身来,他攥紧的手青筋突突直跳。他一声质问,引起了在坐所有老贵族的反对声。
齐格翰四下瞥了一眼在坐的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起初我也是反对他的提议,但阿提萨对我说了一句话。”他将目光落在了云鸾的身上,那个如天神一般的少年仍旧垂着头,对赤宫内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众人皆是一怔,沙扬旭问道:“漠仆他说了什么?”
“他说,明年开春后,不仅北漠上将没有天侍,祖洲之上,也不会再有神谕聆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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