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乙只顾着高兴,张罗了人去弄这弄那的,转了头过来又跟这大夫说:“他这身体有了也不容易,他这已是一个月了的,还得再有六个月的时间不能有什么闪失。我可跟你说,但凡他有什么闪失,全在你身上。”
这大夫抬了衣袖往自己额头上揿了揿,将几点细汗揩抹了去。转而又想着看来这赏钱也拿得不容易。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是值,毕竟是那样大的一笔钱,赴汤蹈火也乐意。看这肚皮里有了的虽是一副又呆又怔的模样,可到底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应该这统共七个月过下来会是顺利的。
夏侯乙又问:“可得给他调补调补?平日里饮食上有什么要注意的?”大夫则说:“倒是不用调补,毕竟他这身子骨儿也壮健,但平日饮食上一些事项我倒是要细细写十数条下来,贵府上是要依照着做的。”
夏侯乙一听,问:“什么?他这身子骨儿叫壮健?”大夫一副俯仰唯唯的样子,连声应道:“是是,我这意思是,他身体的底子毕竟是好的,应该这七个月都不至于说是辛苦的。也不必太过于小心了,若一直是担着这份惊怕的,反倒与他无益。”夏侯乙听了,说:“哦,行的。那大夫就往那边偏厅里坐着喝杯茶再走吧。把要写的要交代的一应都交代给我们这边大管家听,末了再让他差了人护送着你一路回去吧。”估计夏侯乙自己也知道自己这回赏得重,为了这大夫的性命安危,还是得差两个人护送着回去的。
这大夫应了是,跟着就由大管家领着去偏厅喝茶去了。
这些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反正那范禹是一概全没听见。他满脑子想着的就是他竟有了的这事,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好笑。一则,他如今说什么也才十六,在他自己看来是未成年且未婚的,二则,他脑袋里还存有他自己以前那副模样,一想着那模样,再配上一个凸出来的肚皮。
他不否认,他有点想吐。
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点想吐的感觉。不过这也不是孕吐,因为这里的人怀孕都没听说过哪个是会吐的。他不是生理上想吐,而是心理上有那么点儿想。
夏侯乙见一切都交代妥当了,就转身向范禹,说道:“怎样?我说的吧。”见他仍不答言,就只管自己问道:“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我。”
范禹想了想,认真抬起头,说:“我这六个月都不要出门见人了。”
夏侯乙一听,这才好呢,他本就怕范禹爱在外头跑东跑西的,成天也不见他有多少歇住脚的时候,这里忙忙,那里看看的,还总是一副对外面的大街、各种铺子很有兴致的样子。他就担心他现在都已有了却还爱往外瞎跑,可如今他倒主动说不要出去瞎走了,那才好呢,那还哪有不应下来的。
于是夏侯乙忙说:“好!不要出门见人就不出门见人。你接下来就安心住在我这儿,我保管你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说着说着,竟忽然瞥见范禹脸上一副想呕吐的神情,忙过去捺住他的肩,问:“吃坏东西了?这可大可小,我再把那大夫叫来!”说着,就要转身出房门去叫人。却又被范禹拉了回来,说:“没事,我没事,不是吃坏了。估计是怀胎的一种反应。”他也是尽会在这儿瞎说。
范禹心里这时有一个他自己以前的那副刚正不阿的形象跳脱了出来,对着现如今已怀了孩子的“柔弱”形象就是一番训斥:“你就别又是恶心又是要吐的了。怀了就怀了,世事哪能都被你料想到呢,都走到这步了就顺应着受了下来罢了,还一副这苦瓠子脸,给谁看!再矫情下去就贱了!是个男人你就给我扛下来!”
而他那柔弱形象则温顺地缩在一道黝暗的阴影里,暗自想道:唉,我是个男人,我给你扛……可扛的这事是生一个孩子。天晓得我要经历些什么,实在没有心理准备啊。
刚才他跟夏侯乙说他这几个月都不要出门见人了,不是说他要安心养胎,而是他实在没有那种挺着一只肚皮还能夷然自若地站在众人视线里、被众人看着的勇气。
☆、第62章
因范禹这下午就被大夫诊断出来竟就这么有了,而他自己一时也有点没了主张,就一切都只听凭夏侯乙料理了。夏侯乙说要他在这边府上住下来,他也就没推辞。也不叫没推辞,而是确切地说是他自打听到了大夫说他有了,他就根本不想动弹了,只管往那床沿儿上一坐,连站都懒得站起来,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兴许什么都没在想,就只是空空的。
他们这天晚上还是在夏侯乙睡房里吃的晚饭,吃了晚饭,夏侯乙才想起要差了人上范禹家里去取些穿用的东西来,他问他有些什么是要拿过来的。而范禹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是非得由家里拿过来的,平日里用的东西在夏侯乙这里也都有,之于他只要能用就行了,也不是说非得认准了是自己的才用,于是就说:“也没有什么,就将我的衣裳与鞋子都取了来吧。”他顿了一顿,想想还是他亲自回去一趟好,家里还有那么些人,卜丁要是一见他晚上不回去也不知要不要闹,于是他就跟夏侯乙说他不如还是回去一趟。而夏侯乙则说,用不着回去的,跑来跑去的做什么,才说了要好生养息着都不出门见人了的,怎么的就又不记得了。
于是夏侯乙偏是捺住了他,他也动弹不得,出不去了,见夏侯乙转身出他这间卧房门去张罗事情时,还有意把房门给关了起来。范禹就眼瞧着他那样儿,再看着那两扇被合了起来的门扉,就忽地生出一种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只铁丝笼子里头的感觉。他忽然知道动了,上身一直,本是软趴趴、拱肩缩背地坐着的,这会儿背也直了,眼睛也有光了,兴许真是怕他自己就要被锁起来了似的。站起身来就朝门口走去,哪知刚走到门口,就见门又开了,夏侯乙一看他就这么走到门这边来了,也有些愕异,因不知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开口问道:“你歇着吧,也晚了,一会儿我让人烧来热水给你洗澡。我让人先去了你家城东宅子,把你家婆婆请了来,有什么话你跟她说也是一样的,她到时回了你家山上再交代一番,不也一样。再有就是卜丁,他要是在家里睡不着了,明天就索性让他上这儿来,我这儿地方大,让他随意拣一个院子住着也就是了。”
范禹见他排布得也算周到,也就不说什么了,只得又转了身回向他这“笼子”的深处,并又那么拱肩缩背地坐在床沿儿上,不一会儿,又自想到,咦,莫不是往后这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了吧?什么都是那个谁张罗?那我还用想事儿吗?
这么想了一会儿,又想着,管他呢,事已至此,倒不如安下心来将养,将这余下来的六个月的丑怪日子一口气给度过了。还想着,唉,也不知那孩子要怎么从肚皮里爬出来。竟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产婆身上去了,在想着也不知道这产婆长的都是什么样子的,想着想着,想到了一个嘴角下有一粒痣、额上绑着一片绿布包头的老年妇女,下颏还有些发尖,向上抄起。他就这么想着想着,继而突地摇了摇头,心道,不对,这哪是产婆的样子,这分明是媒婆。
他就这样极无聊地在那里自行想着些完全无用的东西,总之是些能将他脑袋占满的东西就行了。想到婆婆赶过来了,他才止住。
婆婆被人上城东宅子告知说要上夏侯府上去一趟时,那来人也没有跟她说是什么事,她心里也急,放下了手中事务,忙忙的就跟着去了。等到了后才听范禹亲口跟她说他有了,婆婆一听还怔了一下,继而问范禹跟夏侯乙这是摆在明路上的吗?说怎么都有了她才知道。范禹则说是明路上的,说他自己之前也没想着要说,因家里祖辛因夏侯乙的一个朋友的关系也牵连着很厌恶夏侯乙,所以他就想着索性别说了,可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有了,这下还非得在夏侯乙这边住下来了。因虽说他们囝被男人收进宅中是不用行那一套婚嫁礼俗的,可这都已有了,却还不来这府上住着,叫人看着也不像,说出去给人听,还不是叫人以为两人间这关系不是在明路上的?
婆婆听他说了那些话,说:“这是当然,一定是要住在这儿的,只是这府上的人……”说着,还朝合上的卧房门看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府上人怎么样?你这刚有了才住进来,别到时候不能顾得上养胎,反倒要去为一干人情^事务烦心。那样的话,还不如住在山上,我还能照看着你。”
范禹一听这话,也明白婆婆的顾虑。只是这问题是,他又哪里可能是一个好欺负的。他只宽慰婆婆道:“放心放心,我少去烦些这事那事的也就是了。要是哪天我觉得有人给我气受了,日子在这儿过不下去了,我就即刻回去,不就行了?”婆婆一听这话,就开心了,说:“嗯,是的,要是不开心,就不要绞进去,现在不能烦心的,一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回来。”
范禹应着是,还关照婆婆回去就跟祖辛和卜丁他们照实说了吧,说都事到如今了,也总不能还瞒下去。还说让卜丁由明天起就过来这边住,离他也近些。还说若祖辛不嫌夏侯乙讨厌,也是可以与卜丁一道住过来的。
只就是他们向来都是与婆婆生活在一起的,若个个都住来了这边,那婆婆一人岂不孤单。
婆婆跟范禹说着说着,也是觉得,若是个个都走了,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虽说有山上的老伯们,可是毕竟范禹他们几个才是与她住得最久的几个人。但她还是说,回去问问他们两个吧,看他们想怎么样。
范禹关照婆婆可要好好地跟那两个人说,说得宽缓小心些,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卜丁,怕他会闹。而婆婆听了他这话,也只是低下了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因她反倒最担心祖辛听了这消息会是怎样的。
等婆婆回了家,范禹这边就有人已烧来了热水,夏侯乙叫他去泡澡,本还想跟他一道进去那间用来泡澡的房间的,被范禹瞪了一眼,一转身,将门砰一声合上了,还上了闩子。
范禹泡着澡,一颗心也像是被温烫水安抚得沉静了下来似的。他哪里知道再晚些时候,在另一头的一个人的一颗心就会像是被抛到了扬满尘沙的高空中,弄得稀脏不利索不说,还不知哪天才能落回来。
那人就是祖辛。
婆婆给他与卜丁说这事时,既小心又和软。卜丁一听,眼神也是一黯,想着范禹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疼他了,后又听婆婆说可以去夏侯府上住,才又平复了些那种失落的心情。而祖辛即便听了婆婆说他也可以跟着上夏侯府上去住,他也是开心不起来的,难不成要叫他天天去看着他俩好在一起吗?
祖辛都已经几近没有知觉了,只是那么两眼没有神采地向前空望着,也不知视线是定在了哪个点上,鼻息中已夹杂了一些咻咻的声响,像是被什么堵上了,再一细听,就知道那是要哭的征兆。可到底他是没在人前哭出来。
婆婆与卜丁后来都有点不敢看他,也怕会对上他的眼神,因对上了也是要马上闪避开来的,怕没有话可以说,而事实上,也对不上他的眼神,因他两颗眼珠子已变成了两个黑洞洞的暗室,一眼望进去,什么也没有。于是婆婆与卜丁因他这样就在心中也有些忐忑,就也悄声退出了厨房,想着不如先独留他一人坐着。
他就这么坐了也不知道多久,也好像没哭。他的心从没有这么凉过,就哪怕是以前妓院妈妈让他不在下人房住了、而是转而进一间厢房独居的那头一天晚上,他的心也没有这么地凉。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恍然回过了神来,见厨房里的那支烛都快燃尽了,因烛燃到底下时更易摇曳,这烛火在这会儿就晃动得厉害,晃得他心烦,他一揭灯罩子,将那烛火嗤啦一声吹灭了。再将灯罩子就往桌上那么随意一摆,又往回一坐,又坐了不知道多少时候。
最后连澡也不泡,就这么和衣上了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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