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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宦说汗透重衣,还是描述得太清淡了些,杨徽的官服入狱时便被除去了,身上只余白罗中衣和白绫中单,却还是他原本所服,故而质地也十分轻软。此时被汗水泡透了,贴附在他身上,隐隐显出暗地的花纹和淡淡的肤色。杨徽秀挺的身形,俊俏的肩背,都在这勾勒下一览无余。丝绸上的水光又流溢着金色的火光,让陈邈莫名想起,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他果然是这样的人,无论是作为施虐者,还是受刑者,无论是春衫薄的相府公子,还是虚弱的阶下囚徒,都无法磨灭掉这个人本能的沉练锐气。那用诗书、用钟鼎、用馔玉,亦是由万千人鲜血滋养的自尊,哪怕此刻纤脆到了极致,也自生出一种近乎风骨的坚韧优美来。

廷尉校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低声回禀:“御史,两个时辰了,喘得厉害,但什么都没说。”陈邈并没有对收效不力表示任何不满,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淡然道:“开门。”

门锁与铁链撞击的声音,让杨徽自昏沉中震动了一下。廷尉校小心翼翼地声音让他明确了来人的身份,但其实原本也并不需要。那人的一举一动于他都熟悉无比,只听这足音便也知道是他来了。杨徽努力睁开眼,自下而上,先落入眼中的是他足下皂靴,方穿了三两天,连鞋底的洁白都未曾完全被这廷尉府中的污泥沾染。大红的官袍垂坠挺刮,火光乍明乍灭,将那簇新的颜色映衬得娇艳如桃李,却又幽暗有如干涸的鲜血。

杨徽缓缓抬头,獬豸冠下是故人如玉的容颜。身份虽已倒错,却终于可以如此接近,如此长久地看一看他了。陈邈自父丧以来服色始终是素淡的,骤然鲜丽的衣饰衬得他秀丽的容颜明艳万方,国法端方的威严,却又令这明艳里带着几分凛然的威仪。曾经的伤害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就连那双眸子里的恨意也不曾变过,只是曾经的惊痛与绝望都被胜利抹去,于是便连这痛恨看起来都从容平和了许多,让他站立的身形看起来多了几分沉稳端凝。于灯下仰望,一瞬间竟恍惚重见了先生的模样,让杨徽心中暗自作痛。他行事无悔,却并非无愧,先生虽非他亲手所杀,却是被父亲和他逼迫而死,他自私又小心翼翼地留下陈邈,想成全自己的呵护,却罔顾了这呵护对陈邈的残忍。于是呵护最终仳离于戕害,掌心沾过的鲜血,或许只有用自己的鲜血方能弥补于万一。

杨徽凝望着那张令他于苦痛之中怀思无极的面容,唇角微微牵动,无声微笑了一下。从前犯下的罪孽,终于是到了赎还的时候了。

这笑容令陈邈心中微微一颤,有一丝惊悸的窒息,倒并非他有任何嘲讽的恶意,亦并非犯人在酷刑之中不该如此轻松莞尔,而是这笑容太过温存,隐含宠溺,熟悉得可怕。熟悉到一年来哪怕被陈邈努力忘记,亦会时时出现在梦中。他们欢愉的时间比仇恨的时间长很多,在仇恨的彼端是十六载耳鬓厮磨,同门、同道、同衾,哪怕是杨徽杀了他的父亲之后,杨徽抚慰身心俱伤的他,也时时露出这样的笑容。

陈邈心中翻涌出一股酸涩的恨意,如果不是这笑容,是不是他们的身份从最初就简单可控。简单的同门和简单的仇敌,就如同他们的父亲也曾是好友,但他们决裂的方式却要简单果决地多。那么杨徽杀死父亲之时,他就可以陪侍在侧,骄傲又坦荡地斥责诅咒奸佞,与父亲同死。天地君亲师,天地都翻覆了,他们连君都可欺,何况纲常,何况亲师呢?彼时父为忠臣,子为孝子,不负家门不负所学,碧血永照青史,才是无上圆满的结局。

可是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错了,父亲为杨家流放,杨徽却将他留在身边,就是用这样的笑容,更带些怜惜,柔声说:“哥哥保护你。”他又何曾想到,有一种情意可以如此自私,灭绝人伦。一年之后,叔父告诉他,父亲流放时,向杨徽索要儿子同行,他明白父亲一直极力反对自己和杨徽悖逆的情爱,而当夜,父亲死了。

他瑟瑟发抖,彻骨生寒,却另寻到了生存的意思,既然敌人已经放弃了道义,将他为人的尊严褫夺殆尽,那他还有何可保留的呢?既然杨徽享受他的天真,那就用天真为壁垒陪奉着这天下最温柔最恶毒的笑容,为叔叔和他的同道们传递军机秘。天晓得他的心是如何生出剧毒的荆棘,钻入血脉,疼痛刻骨。

情报送出去,他并不知道会被如何使用,待幽州大败的消息传来,他有些茫然。他无从去决断这两班势力谁的杀戮更正确了,他只是需要为父亲复仇而已,便不得不将血肉奉献出来,给决斗的两班人马吞噬撕扯。

父亲,陈邈在心中轻轻唤出一声,这笑容便失去了蛊惑的含义。他们一站一跪的姿态,让他有足够的主动权,来发落处置曾经一人之下——不,九天之上的丞相。就像杨徽笑着,也难以掩饰这半夜所受的痛苦。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下颚的汗水滴滴坠落,嘴唇上却干出或是咬得斑斑驳驳的口子,虚脱地微微开阖。那双轩扬的眉毛被浸得如同墨描,眸子也淌入了汗水,好似倒映在流水之中的星光。

陈邈默默取出袖子中的巾帕,轻轻擦拭过杨徽被咬得满是裂痕的干涩嘴唇,再仔细将巾帕折叠,用干净地一面为他擦了擦面上汗水。擦拭之际,他甚至将杨徽的脸稍稍抬起一些,毫不回避地与罪人默默对望了一刻,他告诉自己不必着急和失态,因为时间是敌人的酷刑,不是自己的。或许这正是权力的一点诱惑所在。

杨徽亦坦然于这无比直接的亲近——或毋宁说是羞辱,顺应着陈邈的挑逗而微微仰头。彼此的目光相接,不逾咫尺的距离,令他纵隔着水雾朦胧的双目,亦将眼前那张桃李春华般的容颜瞧得愈发清晰了几分。杨徽的心中翻搅着酸痛了一下。或许是刻意逼迫自己忘却,分手之后,他再不曾收到陈邈的半分音信。直到在命运的拨弄之下重新相见。他最终还是追随了他的父亲所拥戴拱卫的那人.桃李当春引人攀折,他见过太子对陈邈惊艳的眼神,两人都是正当韶龄,彼此更共享着同样的仇恨,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眼前这那青春鲜嫩的身体,又曾在谁的怀中宛转横陈。

陈邈将帕子随手丢下,道:“放他起来吧,布一张桌子,拿我的茶床来。”在狱中烹茶是匪夷所思的举动,而和罪人共饮更是让廷尉校疑惑,但他的好处是可由之而不必知之,快速指示刑吏架起杨徽,又指挥人将牢狱外的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抬进来。小宦上前将茶床放置其上,将小风炉点火生着,那边刑吏们才拆解完复杂的刑具,将杨徽架了起来。

杨徽跪了半夜,两腿都已僵硬麻木,此时直起身子,便觉得膝头裂痛与双腿的僵痛于体内缠绵胶结,双足沾上地面,稍一用力,腿骨都似折断一般,令他眼前一黑,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他虽是一向高傲自负,也不得不暗叹廷尉狱中的手段毒辣,只是这一道刑罚,便令人抗拒之力全失,不得不任人摆布。

牢狱中的桌子并不好,上面还有褐色的斑点,不知是肮脏还是陈旧的血痕,趁着金斑的湘妃竹茶床,十分不和谐。陈邈倒并不甚在意,坦然坐了上座,示意刑吏将杨徽放在对面。他是他的师弟,在他们可以相对联床烹茶的日子里,他如此无礼还是第一次,就像杨徽在他面前如此虚弱也是第一次。他的双腿还僵硬不能自主,坐下会改变双腿的弯曲,想必是极为疼痛的,陈邈就清楚地看到了杨徽蹙了蹙眉。但他的肩背在落座的一刻已经自然地挺直,这优雅端正的仪态是许多凡夫俗子终身难以学会的,而他自幼的严格教养已经这份尊贵镌刻入骨。

他们有共同的教养,冠带整齐的御史官,和科头单衣的受刑者,地位悬殊,但相对的坐姿却几乎一模一样。

等水沸的功夫,两人都缄默不语,或许是体谅杨徽失水太多不便开口,陈邈也没有急着说明来意,等到开口时,他就是新贵,他就是叛臣,再也不会有任何私人的身份,连恨意都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也就只有眼前这一刻静默,一瓯沸水,属于他们私人,是彼此青春的开端亦是罪恶的渊薮。青春正在沸水中渐渐熬干,人生最不可为的事便是抽刀断水,但今日他此来便是要斩断流水。

茶是他今夜碾过的,入水就出雪浪一样的汤花,他精确地击破这些青春的幻想,带着几分骄矜的示威,似是警示对面的人,他已经放下,心如止水,可以进行冷酷的清算了。陈邈为杨徽斟了一盏茶,没有提及任何称呼,只是做了一个手势道:“久候了,请。”

杨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点茶的样子带着专注,目中的恨意看来便淡了许多,便仿佛又回了许多年前,师兄弟对坐烹茶的时光。纵在这恶浊污秽的牢狱之中,宛然也带了几分当年的林下风流。

时光一分分过去,他双腿的僵痛亦渐渐缓解了几分,如此接近的相对,便让他看清了陈邈眼下的傅粉。士林虽有此风,但陈邈肌肤白皙,从不须这般累赘,杨徽微微一怔,随即洞明,点茶之道,必于饮用当日炙烤茶饼,碾碎成极细的粉末,茶汤方出滋味。这茶粉细碎如尘,也是陈邈当年手法,并无第二人所能及。

夜耿耿而不寐,魂茕茕而至曙,今夜未央,不寐者亦非他一人。

于这一杯清茶,杨徽并不推脱,举杯向眼前人微微致意,随后一饮而尽。茶汤的滋味清冽隽永,于他焦渴的肺腑不啻是甘霖惠露,滋润五内。陈邈一次次为他斟茶,他也就一次次的饮尽,待他干焦的唇舌终于能品出茶中微妙的滋味时,已到了第五盏了,纵是好茶,也已被水冲得滋味寡淡,再不堪饮。

杨徽放下茶盏,幽幽笑道:“吹参差兮谁思,极劳心兮忡忡。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他这意味不明的言语,似是嘲弄,又更似是自嘲,但神色淡然,似乎并未对即将及身的刑辱有何恐惧,这一夜的锻炼,看来并未起到酷刑当有的作用。

陈邈面色一白,目光骤然森冷,对他身份的嘲讽乃是敌人之间相匹配的招数,他原本可以一笑反唇相讥,毕竟他眼下占尽了优势。但对他情绪的窥测,便让他无比愤恨,愤恨地几乎就想立刻传来刑具,用最浅薄又最直接的方式,来完成最痛快的折辱。就如同他的身份暴露之后,杨徽对他最大的羞辱,不是将他拖至此处备极惨酷地拷掠,而是将他在父丧之中□□,寸磔车裂都不及那熟悉的缠绵变成酷刑。

他现在明白了,那是一种摧毁前缘的酣畅淋漓,必然倾心过又痛恨过,毁坏之时才有资格如此坚决。如今轮到他了,他也有好整以暇的方式。陈邈手中的竹柄在金瓯的上方停驻片刻,继而随手将那一方翠竹丢入沸腾的滚水中,他还有别的来意,不必急着失态。他淡笑道:“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黄河待清,大恶待惩,为人臣者,岂敢高卧。”

杨徽微微颔首,淡淡道:“御史从龙证道,斯为可贺。”他一时无话,囚室中便又陷入无言的静谧,只听见滚水煎熬翻滚的声音。光彩照人的容色,光鲜端庄的冠服,都告诉他故人的如鱼得水。但也唯有他才明白如日中天的炙人权势之下,是何等黑暗荒蛮的搏杀。但时与势都已轮回颠倒,退步抽身的话,早已轮不到他来劝说,杨徽沉默了一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他待你,如何?”

陈邈在羞怒之余开始觉得有些滑稽,杨徽落到了如此境地,最先耿耿于怀的,竟然是太子与自己的关系,竟然还敢彰显自己曾经属于他,陈邈心头火气,冷笑道:“国士待之,国士报之。”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怒,让杨徽心中有些黯然酸楚。但答复中的坦荡,却又令这酸楚中生出些欢喜来。他并未指望陈邈会原谅他,从放他离去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无权窥探对方的人生,只是淡淡一笑,道:“那很好。”

杨徽的黯然收敛了方才轩扬的气势,忽然让陈邈有一丝恶毒的猜测,不止是杨徽在刻意羞辱他,不止是为了彰显他曾经对自己的所有和□□。还有一丝别的,那是青春哪怕焚为灰烬,也如沉檀一般会留下丝丝缕缕的余甘,那由自己亲手来报复,这报复会不会更加苦痛,更加浑然天成?

想到此处,陈邈微微一笑,吩咐小宦:“笔墨伺候。”

陈邈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研着磨,翰墨的香气幽幽散发在充满血腥气的牢房内,陈邈道:“公子的卷宗已经上报廷尉,于司法决断之前,下官来为公子指点一线生机。”他抬头,看见杨徽以一种了然的淡笑望着他,他定然猜到了,局势昭彰,以杨徽的聪明又岂能不知。陈邈将笔连同笔架一起推向杨徽:“公子既然明白,那就请写手书一封吧。边患未平,贵藩已是强弩之末,公子与令尊把持朝政十载,其势皆在奉天子以令诸侯,如今以一镇之地对抗朝廷,毫无胜算。太子殿下念贵藩御寇有功,特加恩典,网开一面。公子传书令贵藩朝觐,朝廷赐节钺,将贵藩兵士与青州藩换防,留一州以供杨氏自保,公子仍不失为万户侯。公子于滔天罪恶之后,有此结局,岂非侥千古之幸?”

他如此大度,因为占尽上风,将一切的凌逼威压,都可以变作潇洒的恩惠。

杨徽始终微笑看他,耐心地听他说完,却不接笔,道:“柴桑之山有腾蛇,生双翼,覆鳞甲,能兴云雾而游其中,刀剑不能入。人以为异。或设饵而得之,折其翼,去其甲,则与常虫无异,以入汤羹,滋味佳美。遂以族灭。”他淡淡笑着,道:“我不为腾蛇。”

陈邈倒也并未多劝,带着几分对杨徽的了然笑道:“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困兽非同于虫蛇,若得翼而飞,恐石鼓鸣山,金精动宿。军国无私交,那便上堂吧。”他拂袖起身,廷尉校立时会意,指挥两名刑吏架起杨徽,跟随陈邈出了牢狱。

☆、第5章

陈邈来前便着好了官服,行至公堂,登上位而坐,便俨然就是坐堂问案的气势。只是这等重大逆案,他并未请任何司法官员陪审,堂下只坐了一位录事笔录,由侍御史越过了廷尉官独自审问,简洁得颇为不合规矩。也将这一场审问的性质变幻得有些模糊,这是堂皇国法的询问,也是幽暗人心的拷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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