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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宦没有等来想要的回应,显然甚是不满,骂道:“不识抬举的死囚犯,明日到了堂上,鞭子板子下头,看不撬开你的嘴!”

那廷尉校听得满头是汗,他虽在陈邈的令下加刑于曾经的宰执之身,但如此当面詈骂,还是让他浑身起栗,陪笑劝道:“这里腌臜,中贵人看过便好,莫让御史等久了。”那小宦听了他劝,却又死囚犯,臭囚犯地骂了好几声,这才悻悻而去。

杨徽依然低头咬牙跪着,对他的辱骂恍若未闻。山中无岁月,囚中亦无岁月,他并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了,但既然陈邈派了人来,不是看他是否出丑,便是想要听他求饶,想必时候过去已不算短。膝头愈发尖刻的疼痛亦提示着他,这样的忍耐,终有到尽头的一刻。

牢门重新落了锁,便又将外界的喧嚣隔绝于尘世之外。其实不须看,杨徽亦能感到自己的双腿开始不能自主地颤抖,低垂的目光到处,已可见膝下渐渐洇出的血迹,先是一小片如淡粉的桃花濡湿了衣裳,慢慢地氤氲扩散,在他朦胧的眼中便成了大片的殷红,俨然血池,将他独自困囚于中央。

这鲜血的颜色,他现今早已看惯了,不论是敌人的,爱人的,亲人的,还是自己的鲜血,颜色都是一样的。那样浓艳地自伤处汩汩而出,涓涓不尽,终于汇成血海,他与父亲的功名权势,便从这血海中搏杀而出。

先是宦寺作乱,年轻的天子听从外戚建言,召幽州牧杨衡入京平乱。杨衡带幽州兵迳入长安,诛灭宦寺,亦诛灭了许多与宦寺勾结的有罪公卿,天子下诏,命以杨衡为丞相。是年改元延光,成为他的父亲正式入掌人臣至高的权位的第一年。

那一年杨徽十三岁,还留在故乡跟随先生读书,陈瓒在儒林名望更高,慕名而来拜于门下的士子更多,他有了更多的同门,但最亲近的还是总角时一同长大的师弟陈邈。十一岁的陈邈容貌愈发俊秀,只是学得父亲的样子不苟言笑,让其他同门不敢轻易接近,只有他明白那少年老成下的天真,时常逗他取乐。他逗弄的次数多了,陈邈亦总能想出法子暗中反击,让他作茧自缚地给自己换一顿板子。年少的时光于无知的快乐中飞逝而过,三年后丞相杨衡已牢牢掌握住整个朝堂,家眷接入长安,同时荐陈瓒入朝。彼时的陈瓒已是天下仰望的大儒,天子下诏,以陈瓒为太子太傅,教导时年九岁的太子。杨徽坐在车中,与先生和陈邈一同上京,道上看见路殍野尸,先生叹息不已,以为圣王之道不兴之故。陈邈天真地开解:爹爹以正道教导储君,将来一定会好的。杨徽牵着陈邈的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烂漫神气抿唇微笑,他的父亲已是一人之下,有先生相辅佐,一定能成就圣王所言的升平世界。

这成就需要牺牲,他业已有所准备,为了巩固权位,他的父亲杀了许多人,也流放了许多人,他在家乡便已听说了。但他并未想到,下一次的牺牲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他的姐姐于三年前被父亲送入宫中,不久有娠,生下一子。父亲以太子失德,矫诏废立,以外孙为太子。身为太子太傅的先生自然极力反对,曾经的挚友翻脸绝情,陈瓒联络外兵,试图铲除权臣,图谋败露后被杨衡流放出京。

这骤然间的纲常错乱让杨徽手足无措,愤怒的陈邈当面斥骂杨衡是祸国权奸,被一顿板子打得昏晕过去。陈邈半身血污,哭叫爹爹哥哥救命的时候,他咬着牙没有作声,等到父亲拂袖而去,他才发现两手都已被自己掐的失去了知觉。他踉跄着奔下来,抱着昏迷不醒的陈邈心如刀绞。他的父亲上位之后以绝大的威信扫平藩镇,廓清朝纲,他总觉得父亲是不会错的,圣王之道,有时也需要牺牲,但当这牺牲落到他的亲人身上,才发现他根本辨不清孰是孰非。

他忍痛将陈邈安置在家中,独自去送先生。先生的模样比入京时苍老清瘦了许多,经历了如此变故,待他却依然是师长的温和。他与先生彻谈了半夜,心怀隐忧回到驿舍,不久便传来了那个惊天噩耗。那个将他教养成人,亦师亦父的先生,自尽了。

他于驿舍中慌乱地奔出,抱着先生的身子失声痛哭,颤抖着手想要拭去先生口中涌出的鲜血,但那血竟似流不尽一般,只留给他满手血污,他失神地在河边洗了半日,但那双手上似乎总沾着血腥的味道缠绵不去。先生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断然离去,留给他父子乱臣贼子洗不尽的恶名,但忠臣的热血并未化碧,殷红刺目宛如落日斜晖。

汗水滑过他的双眼,洗得他眼下颊边湿漉漉地仿佛啼痕,但他又怎会落泪,他早已无泪可落。杨徽闭了闭眼,缓一缓汗水螯蛰的刺痛,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想到,那血腥他后来习惯得如此之快。储君无罪被废,太子太傅陈瓒以身殉,激起了朝中士林一片愤慨之声。更多的反叛,激起了更多的镇压,他的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将长安留给了他来镇守。年轻的卫尉拥有丞相副的实权,权力如烈火,他握持得住,亦不得不受火来逼身的苦痛煎熬。

他流放了许多人,处刑了许多人。政令的平稳萦系于杨氏的威权,为了维护这威权,亦为了维护他的父亲,他已在险峰,别无选择。只是先生十余年的教导,让他在铁与血的权威之下,始终维持着一线对生杀的敬畏与慈悲,尽量控制着慎杀而已。

但这慈悲未收获丝毫的感激,也未曾维系多少个日月。一年前幽州三郡被匈奴攻破,守军覆灭,匈奴驰骋城郭如入无人之境,掳掠、杀害百姓数十万计。杨徽在接到军报时眼前一阵昏黑,若不是军情泄露,以幽州军的强悍,何至于如此惨败。背叛者就在他的身边,那双天真的眸子里,曾经的无辜与可怜都不见了,喷薄欲出的全是冷冽的仇恨与快意。陈邈笑着对他说,父亲死后,他的柔顺乖巧,屈意陪伴,每日忍耐着心头寸磔之痛,就是在盼着这一天,他要亲眼看着杨氏的彻底灭亡。

愤怒淹没了理智,击溃了曾经的慈悲,他将陈邈下廷尉审讯,半日之后,就在这一条铁链上,他看见了瘫软成一团的陈邈。泪水、汗水、血水,令秀丽少年被刑辱后的身子看起来几乎已不成模样。他伸过手去,轻轻抚摸过褴褛之下的一道鞭痕。手下的身子剧烈地战栗起来,痛恨却徒劳地躲避,他抽回手,纤长的指掌上已然满是鲜血。杨徽漠然地弯了弯唇角,曾经那么深爱过的人,那些伤痕与血污,原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的确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幽州数十万百姓士卒,他们被异族屠戮杀害时,血流涂地的样子。习惯了鲜血之后,鲜血与杀戮便无需更多的踌躇。陈氏的逆谋牵连了许多人,包括陈邈的许多族人在内,都被他悉数处死。出卖军情的是陈邈的叔父,被他命人驱驰千里捉拿归案,下令凌迟西市。他冷冷掷下处刑的决断时,已然想不起罪人与他的先生本是骨肉至亲了。行刑的那天他拥着陈邈驷马高车适然而过,亲耳听着犯人受刑时的嘶声惨叫,陈邈就在他的怀中喷出一口鲜血,溅落在雪白的衣襟之上。猩红的颜色在他的眼前晕开,与此刻一模一样。

剧痛自膝头蔓延而上,徒劳对抗的企图,更便宜着这痛楚将他的体力点滴抽干,牢中只有他一人,元不必刻意不去□□,但慎独也是从小的教养,让他不能不去咬唇忍耐,他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低沉的喘息在静夜里听来便如一头受伤的困兽,痛苦而艰难。原来他当时也是这样痛着的。如此刻骨入髓的痛楚,换他刻骨入髓的痛恨,天道轮回,何其公正无亲。

幽州军力的衰减,迫使他的父亲不得不更频繁地周旋于藩镇的四面牵制之间,曾经的固若金汤,被废太子的兴兵彻底打破。父亲于奔波忧劳中过早的身故,而他也被迫登临绝顶,九天之上,权利的滋味甘甜至美,却也须抵受高处不胜的孤寒。世人置身火宅而犹未知,方能不惊不怖,他却始终知道自己足下蹈踏的是血池刀山。四面火起,他却不能撤身,唯有独力支撑。力量与权势才是这个乱世中治国齐家的真理,他的师与父都已不在,天道高远,人道渺然,他只能沿着既定的前路勇猛直进,方能挣脱怖畏,继承父亲留给他的人生。

牢狱之中彻夜长明,那小宦去后,陈邈并未再派人来,杨徽也并不知道究竟又过去了多少时辰,只是膝下已疼得麻木,周身滚烫地汗出如浆,小腿却一片冰凉的失去了知觉。

如他的父亲一般,他终于没有成功,留守孤城做最后的一搏,粮草与援军调往幽州之后,自己却再也无法逃脱。若是父亲在世,一定要勃然痛骂他的愚蠢吧。此刻身受的痛楚,或许便是对这愚蠢最为合适的惩罚,但他并未后悔。十年来他也未尝后悔过什么。他的人生或将就此终结于臭秽与恶名之中,但他的国与家却都有了一线保全的希望。

他自相位跌落黄泉,那些追随过他却来不及从这覆巢之下逃脱之人,他的僚属、他的姐姐、他的外甥自然也都无法保全。权力若才是这世道的真理,当进入下一个嬗代的轮回,以仇恨回敬仇恨,以鲜血报复鲜血,便成为天然至公的道德。他此刻身受的苦痛,不过是这报复的小小开端。

而那个人,他此刻在做什么?是拥衾高卧,还是也如自己一般,在中夜凭吊着消逝的流光?杨徽闭上眼,任思绪飘摇直上云端。

小时候陈邈还未就学,每日抱着竹马,眼巴巴在窗下等他下了学一起玩的样子;来到长安之后,他每日公事毕去先生家中听两个时辰讲学,陈邈送他出门时恋恋不舍的样子;他成亲时,陈邈于宾客席上怅然若失的样子;他们相好之后,陈邈偎在他怀中柔软娇痴的样子;

爱欲如烈火,虽然危险,却勾引得飞蛾引身相就。因为过于大胆,这悖逆伦常的关系不久便被先生察觉,一顿板子打得陈邈哀号痛哭不已,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惶恐地跪下求告,终于还是被先生棒打鸳鸯。陈邈偷偷溜出来,双眼红红地对他说:哥哥别不要我。自己紧紧搂着他,许诺一定会保护他,永远不分开。

那时候天地尚未倾覆,承诺便显得格外的天真多情。然而不过是三年之后,那个恨不能以性命去疼爱呵护他的自己,竟能含笑揽他入怀中,看他受尽折磨□□,求死不能。那样天真而娇嫩的人儿,被自己生生逼迫成了一心复仇的罗刹。

铁链磨破了皮肤,陷入伤处,远胜过利刃剜割的痛楚。他留下来,甘愿承受这痛楚,只是为了救赎曾经的罪孽,苦缚之后,或可终于逮得解脱。他虽对这苦缚无怨无对,但亲身相受,忍耐亦终有尽时。对抗的气力消磨得比意志更快,他的双腿疼得软了,无力再支撑端正的长跪,身体滑落,手腕在铁镣中牵扯摩擦,撕裂出痛快的轻响,几缕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滑下,而他竟已察觉不出这迥异于汗水的湿腻,也察觉不出这痛了。

☆、第4章

那小宦跑回去复命,陈邈还盘桓于阶下,小宦道:“禀御史,犯人汗透重衣,蹙眉咬唇,奴婢去了,他眼都不曾抬!”太子为他挑选的小宦果然都是读过书口齿眉眼伶俐的,两句便说清了。哪怕将身为奴,却亦有身为当权者的得意,亦有得意落空之不平,小宦继而哼了一声道:“果然凶顽,奴婢看便该用重刑,好生挫挫他的锐气!”

他的多言引起了主人的不悦,故而陈邈没有接口,只是吩咐他们点灯,送茶床进来。那小宦诧异道:“御史不睡了么?”陈邈低头看了他一眼,那小宦脖子一缩,便赶忙去布置了。

在窗下小榻布上茶床,陈邈将小宦们都遣了出去,亲自跪坐下来捡出一块茶饼烘过,拿起银钵,用小锤在钵中细细碾碎。手上用力之时,他不由回想当日的滋味,似乎正像是有一双带刺的铁锤,在膝头慢慢的碾磨。时间才是酷刑本身,那个人坚韧的自尊,是不是连时间都可以对抗。

水沸了,汩汩的声音打破了静夜自欺欺人的沉静,连波鱼目的气泡喷涌上来又破碎湮灭,将一切肺腑里压制的情绪都撩拨了起来。曾经同门之日,夜雨烹茶,是师兄弟之间常有的消遣。已经不记得那次杨徽说了什么逗乐了自己,陈邈击汤之时手法错的离谱,一滴沸水跳出溅落在颈上,他疼得哎呀一声,杨徽忙挪过来帮他查看,其实刺痛转瞬即过,但这一滴水却打破了茶床上相敬如宾的对坐格局,骤然将距离拉得如此之近,如此之暧昧。

他的呼吸偎在自己的耳边颊畔,不知是谁先怔住了,杨徽慢慢抬头,那一瓶汤在兀自的沸腾不休,将氤氤的湿热水汽弥漫了满室。继而杨徽和他一起倒下,喘息声和水沸声不知哪个更急促,那瓶水慢慢自顾自地煎到见底。

陈邈一时有些出神,再醒悟时这一瓶水也煎老了,他左右是自己饮,并不待客,故而也不甚偏执于精细的火候和手法。随手入了茶粉盐米,再击汤之时他的手法已经稳当不致出错,堆雪一样的水花被他一一无情地击碎。

漫然地饮了几盏热茶,困倦的脑海清醒了许多,有种极度失眠后的空虚亢奋。陈邈用小刷仔细打扫了茶床,坐在窗下望着明月慢慢西坠。夜参半而不寐,这膏火自煎的一夜也终将过去的。廷尉校始终没有来回禀,说明那个人还在忍受,还能够清醒,陈邈强制自己不要再去想象那痛苦,实际到了这个时辰,即使是他也无能再想象,他的师兄,原本不是寻常人。

寻常之人会弑师吗?他们之间,早已不具备寻常故旧相见的可能。

到东方晨曦微明的时分,恰好过去了两个时辰。陈邈觉得记忆给了他足够的刻薄,忘却也给了足够勇气,他拂袖起身更衣,吩咐小宦携了他的茶床跟随。何以始,何以终,权力给了他足够的保护,让他可以用看上去最淡然的方式,来结束他们之间的宿债。

待到陈邈来到狱中时,未熄的火光正将受刑者的苦痛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两个时辰耗尽了杨徽的体力,他已经无法再端正的长跪,而是瘫软着跪坐下来,故而双臂被铁链擎得更紧,被镣铐的边缘咬出血痕,双手也在不经意地微微哆嗦。最为醒目的还是膝下,已赫然晕开了两片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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