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蒙带的,自然是罗栖梧了。
罗氏已痊愈,在病中时就知道自己儿子与侯蒙交好,女子心细,纵是识字不满一箩筐的罗氏,从儿子的一言一行中也感觉到了什么。可也正是因为她没有被三纲五常束缚着长大,对最浅显却也最颠扑不破的道理理解的更透彻——自己的幸福与他人无干,何必在乎世俗如何。于是罗氏便以微笑默许和鼓励儿子。如今她已能生活自理,又在绣坊找到一份活计,便主动提出让儿子跟着侯蒙去考试。
“有自己为之拼搏的人在身边,才会有出色的成绩啊。”罗氏这样说。
即使是秋日,本该天高云淡的天气却仍让人热的汗流浃背。罗栖梧站在隔间的阴凉处,胳膊伸长给侯蒙扇风。侯蒙把衣袖挽的老高,一手提笔疾书,一手拿着丝帕擦汗,纵如此,考卷上也有几团氤氲开的墨迹,所幸无伤大雅。
有人寒窗十二,终不得解儒经只字片语,只会做做表面文章,于是辞藻堆积的再华丽,也不能让人多看一眼;
而有人大器晚成,耗上二十载也不惋惜,凌云之志、胸中豪气,尽在这薄薄一张纸上挥洒,犹如千军万马震颤山河而来。
放榜的那天,侯蒙与罗栖梧配陪着罗氏一起来了。大红得榜、金粉写的字,“侯蒙”二字分外扎眼的高居榜首。
侯蒙仗着身高优势从人群后看到了,心里一惊,一时有些难以置信。罗氏挤不进厚厚的人墙,便问侯蒙怎样。侯蒙小声说中了。罗氏问中的第几。侯蒙听到人群一直在议论他,生怕被人发现他就站在后面,被截住的话又是一番折腾,便掺着罗氏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能当大官的名次。”罗氏就笑开了。
这是人群却骚动起来,侯蒙回头一看——好嘛,光看着未来母亲了,把媳妇儿给忘了,罗栖梧早就挤到里面去了,现在被人的他的人拦着问:“侯蒙呢?”罗栖梧脱身不开,求助的眼光投了过来,于是三个人都走不了了。
这一顿口舌折腾,让侯蒙觉得自己的书读的还是太少,应付他们根本不够啊。什么“我早就知道侯公子不是池中之物”、“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当初我卖给你米的时候少收了你四个铜板”、“咱俩住的近啊,就隔了七条街”……侯蒙舌头都转不过来了,一会儿要说“谢谢”,一会要说“同喜同喜”,一会要说“记得记得”,一会要说“宴席一定办”……
罗栖梧倒没被问太多的问题,趁乱就拉着罗氏溜了。
直到暮色渐敛,万家灯火的时候,侯蒙才舔着干涸起皮的嘴唇来到罗栖梧家。后天官府的人就要上门接前三甲进宫了,到时候直接封官,若大殿上措辞得了皇帝欢心,就可封个京官,不必先在外面磨练了。
罗氏早已把多年积蓄拿出来,白日就买好了菜肉,一桌子丰盛的晚餐让侯蒙看得眼睛都直了。侯蒙说:“花了不少钱吧?”
罗氏笑呵呵道:“苦日子要到头了,当然要庆贺庆贺,反正后天就有官俸吃啦。”
侯蒙:“……说的是。”侯蒙很善意的没有告诉罗氏,刚上任是没有俸禄的,至少要等一个月啊。坐在桌边的罗栖梧向他使了个眼色,侯蒙一看就放心了。
罗栖梧的意思是——你的钱我还存着呢。
好吧,看来不用担心成为历史上第一个饿死在任上的官了。
次日,侯蒙包下了一座酒楼,不管有无过节,来给他道声“恭喜”的,他都一概请进去吃酒。他并不宽容大度,只是懂得隐忍,在被欺侮时隐忍,而在发迹时不趁机报复。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仗着自己比别人高一点就俯视别人,踩踏别人的尊严。他看不起那些人,所以更不会做出跟那种人一样的行为。而人,也总要给他人留一点退路,这同样也是让自己多一些喘气的空间。
罗栖梧在一个雅间招呼有些许交情的少年们,程王孙也在,他爹给侯蒙送了一箱子礼物。
这些少年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是“不要忘了我们的交情”这么一个意思,程王孙倒是没有说什么,跟一盘螃蟹耗了整个下午。
罗栖梧注意到他没把那只鹦鹉带出来,想是已经玩腻送人了,便没有开口问,大半年没见,也没别的话题了,遂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后日,高牌仪仗,敲锣打鼓,高头大马,大红喜球,侯蒙被众人簇拥着,意气风发的进了皇城。
当天,罗栖梧打开了程家送得礼,被里面码的整整齐齐的银元宝刺痛了眼睛。眉头皱了起来,这程家,是想让侯蒙行方便吧,侯蒙那样的人,怎么玩弄得来官场那些腌臜手段呢?但是侯蒙没回来,他也不能去退礼,只好先放着。其他人送来的无非是鸡鸭鱼肉、美酒茶叶,倒是够吃上一个月的,那侯蒙的积蓄就可以花掉了——他早就看好了一块玉佩,做定情信物用的,从中间能一分两半。顺便说一句,这是罗氏的主意。
侯蒙足足在皇宫待了四天,据他的说法是,嫁不出去的那个公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非他不嫁,他迫于皇帝的命令,只好暂时陪着公主,然后绞尽脑汁让公主讨厌他,于是终于在今天得以回家,侯蒙贼兮兮的笑着:“媳妇儿,为夫为你守身如玉啊。”
罗栖梧刚才还紧张的要死,听到侯蒙的结束语,惨白的脸色便做了绯红,眼神闪烁了几下,飞快的在侯蒙唇上印下一吻。侯蒙大笑着把他搂在怀里。
两人闹了一会儿,开始处理正事。罗栖梧先把程家的事跟侯蒙说了,侯蒙不以为然的笑笑,“我的那个官儿啊,是管太学的,跟经商搭不着关系,就算想‘拿人手短’也不成啊。”罗栖梧便放心了,别人心甘情愿送上门的银子,不要白不要。让程家吃个哑巴亏也不错。
然后是收拾太学里辟给夫子们住的大别院旁边的小别院,这里是侯蒙一个人的住所,有一个宽敞的院子,罗氏说要开片菜地,侯蒙说,好,那个学生犯了错,不打手板,罚种地。继而又得意洋洋地对罗栖梧说:“这就是本大人上任放的第一把火。”罗栖梧把笤帚仍在他身上……
大器晚成。
侯蒙真的是大器晚成。
着手太学改革仅半载,成效便堵住了百官的口。而后在又一届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数位寒门子弟。之后的汴水诗文会上一篇三百字文章,掀开了当世文风的风潮……
如是恣意的生活过了五年,罗栖梧弱冠第一年,侯蒙开始筹办婚礼。
当朝男风不盛,但在紫醉金迷的汴京,相公馆还是有的,好男风也不被指责,但却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人真的把男人当媳妇娶了,还不打算纳妾延续香火的!
侯蒙的前半生活在众人眼皮之下,后半生又被众人仰望,无论何时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一次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在月老祠前向罗氏提亲,并和罗栖梧分持半块玉佩,立下誓言,又成了街头巷尾的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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