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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水昌默了一刻,道:“是,我们赶路便了。”说着又伏下身去,要背白翊。白翊却自家吃力站起身来,道:“我足伤好得多了,自己能走,不劳烦大郎了。”郑水昌急道:“阿鳞,你……”却万不敢出口问他身上别处如何,一张黑脸顿时紫涨起来。

白翊只做不见,自己一瘸一拐,向前走去。郑水昌只得背了包袱,上去哄道:“这河滩地难走,还是让我背你的好?”白翊似笑非笑,瞧他一眼,道:“自这里到夔州多少路,难道都要你背我?”郑水昌斩钉截铁道:“我背。”白翊哈的一笑,又道:“便是到了夔州,我以后还有许多路走,也要你背我?”郑水昌一怔,呐呐说不出话来,白翊笑道:“快走吧,天要黑了。”

郑水昌无法,只得扶住他,慢慢向前走去。二人紧走慢赶,第二日午间,方到了郑水昌家中。郑水昌的瞎眼老娘接了出来,郑水昌只道白翊是他在路上认识的小兄弟,郑母自不多问,忙去为他们升火做饭。郑水昌悄悄拿了钱,想去邻家换些肉菜回来。白翊笑着看他出门,也不理会。

郑水昌走了老远,才在一处邻家换着一只鸡,一把秋葵与两升菰米回来。他高兴归家,方走至江岸边,忽听江边有欢叫声传来,声音甚是熟悉。忙奔过去一瞧,便见白翊站在江水之中,两手各捉着一条大鱼。郑水昌急得跺脚,丢了手提的米菜,三脚两步奔进水中,喊道:“江水冷,你还不快些上来!”

白翊被他半扶半抱地拉上岸来,撅嘴道:“你的裤子都湿了,还说我呢。”郑水昌这才发现自己连鞋也未脱便下了水,溅得裤脚湿透,不好意思地一笑,瞧着那鱼道:“好大的鱼,你居然在江边就能捉到?”白翊笑道:“这有什么?我自小抓惯了的,再大的鱼也逃不过我手心去。”

当夜郑家的饭食自然丰盛无比,有鸡有鱼,郑水昌在饭桌上忙个不停,一时搛一块鱼给母亲,一时又扯一只鸡腿给白翊,一时盛一碗羹,一时又递一块饼。郑母听到他忙乱不堪声响,奇道:“阿昌你这是怎地,吃个饭也这等的张忙?”郑水昌一怔,见白翊又在桌边一侧啃着筷子头笑他,脸顿时又红成了猪肝模样,幸而母亲眼盲瞧不见。只觉自己活了近三十年,脸红的次数也不及这几天来得多。

贫家夜长无事,用了夜饭便要睡觉,郑母自回房去。白翊并不理会郑水昌,自上了榻,面朝里睡了。半晌,听见身后悉嗦,一只大手抚上他的腰来,郑水昌颤着声音道:“阿鳞……你生我的气了?”

白翊笑道:“生你的气作什么?明日我便自上夔州去。天下这般的大,我们只怕再见不着了,又有什么闲气好生?”郑水昌手上使力,将他身子扳过来对着自己,道:“我……我……”白翊嬉笑道:“你什么?”

郑水昌一咬牙,语无论次地道:“我家穷……我明儿便去拉纤……我会待你好……”白翊笑得在他怀中翻滚,故意堵他道:“你做什么要待我好?我……又是你的什么人?”郑水昌急得瞪眼,吭吭吃吃憋出一句道:“你……你是我的娘子……”白翊被他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连忙自捂了嘴,生怕惊了睡在别房的郑母,压了声音道:“大郎瞧着老实,私底说话也会这般没脸没皮的么?”

郑水昌自夜饭时起,脸上的红潮就不曾消过,现下又深一层,干脆横了心在白翊面前不要脸面,便道:“我与你前儿夜里已做了那事,你还不是我的娘子?”白翊咦道:“男人做那事极是寻常,哪有这般到处认起娘子的来?”郑水昌说不过他,也不多话,伸手便扯他身上衣衫,道:“我只与我家娘子做这等事。”白翊倒也不加推搪,任着他把自己剥了个精光。郑水昌翻身压住他,涌身而上,大动起来。

一时事毕,郑水昌搂着白翊,抚弄他光滑身躯,心满意足笑道:“我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娶了个仙女儿一样的新妇子。”白翊软软蹬他一脚,道:“还说傻话,让你睡个两天不妨,你倒打起一世的主意来了?”

郑水昌急道:“我不是睡你两天……”白翊在他怀中懒洋洋道:“那便三天。”郑水昌将他抱得紧紧地,仿佛一松手他就会飞走一般,结巴道:“不……我不……”白翊漫不经心道:“好啦,你爱睡几天便几天。可有一件,我不是你的娘子。”他枕在郑水昌臂中,睡眼朦胧道:“你不过爱我容貌罢了,待瞧得多了,就是仙女也腻味了。且你家里就你一个,难道一世也不娶妻生子不成?”郑水昌一愣,白翊睁眼瞧他怔仲模样,扑哧一笑,抬头亲了亲他脸颊,道:“傻子,自我身上尝了人事滋味,日后娶新妇的时候,便老成着些。”

郑水昌听他说得句句在理,想驳,却知自己万说不过白翊。呆了半晌,低头又去瞧怀中人,却见他鼻息深沉,已经睡得熟了。他抱了那柔软曼妙身躯,心中却难受得仿佛被堵住一般。万般无奈,只得又将白翊搂紧了些,郁郁睡了。

便是睡了,梦中也还是要见着他,还是那等笑意温柔的模样,声音还是那般的清洌好听,说出来的话,也还是那般令人难受不已,道:“说好两天,便是两天,可再多不得了。”

郑水昌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便见天已大亮,怀中已是空空如也。他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赤着身子便冲出门去,那还见得着一个人影?

他失魂落魄,回房着了衣服,又去寻找,遍寻不着。归家时却见老娘站到门口,迎着他颤巍巍问道:“那白小郎大清早的又去江边了么?好大的一串儿鲜鱼……”枯瘦的手中,正提着一串被竹枝串腮,还在摇头摆尾的江鱼。

自此之后,郑水昌愈发地沉默不语,只埋头做活。无论多远多苦的纤,也从不计较。无人雇佣他拉纤时,便四处打短工,又到江边捕鱼,卖给江上来往客商。却也作怪,凡他撒网,必不落空,常常能有大鱼落网,价钱自是上等。有与他相好的纤夫与他同去打鱼,见分的好处甚多,便劝他不必再去拉纤了。他却道:“我一身的力气,不拉纤却做什么?”

因他勤苦,几年间却也挣下些许资财,郑母便要为他说亲,也有媒人上门。他却诸多推拒,一时说与姑娘八字不合,一时又道年貌不相当。他家本就贫穷,那得这般挑剔?因此渐渐的也无人为他说媒了,郑母又气又不解,却不知郑水昌拉纤时常常痴望江水,常常自江水流波之中,隐隐地便分辨出了那夜的温柔笑语一般。

又过两年,郑母年老体衰,撒手人寰,郑水昌大哭一场,葬了母亲。从此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江畔,日日下死力拉纤做活,仿佛惟有如此,才能排解心中郁郁孤苦。

一日,郑水昌到江边捕得大鱼,卖给了经过的商船。商船主人见天色已晚,便对船家道:“不如便在这滩停船歇了,咱们切脍下酒,倒也有些乐趣。”

船家还未答言,一边的郑水昌已道:“山那头乌云已经起来了,今夜定有暴雨,这处暗礁甚多,停船极险。郎君且再行一刻,到前面水阔江平之处停船方好。”船家连声附和。那商船主人不是久惯行船的商贾,听郑水昌这般提醒,方知江滩边行船的险处,赶忙道谢,自行船去了。

郑水昌在江边站立一刻,见那乌云起得又快又急,一忽儿便重重叠叠地压满了天空,只得背了鱼网,踽踽还家。还没到家门前,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刷刷打将下来,将他淋得透湿。

他虽然里外透湿,却依旧将鱼网放进柴房,整理清爽。又抱了劈柴出来,要到灶下烧饭。因怕弄湿柴火,便躬腰遮在怀中,正要出门,忽听东山上一个霹雳炸响,震天动地。他骇得抬起头来,便见电闪雷鸣中,一道白影骤然划过云层,飘落在东山的山腰之中。若非郑水昌眼力上佳,定要将那白色影子当作了乌云中的一道电光。

郑水昌怔怔地瞧着那道影子消失在山腰茂林间,忽地大叫一声,扔了怀中劈柴,跌跌撞撞往东山奔去。

他生于斯长于斯,山中的路早已走得烂熟于胸,虽然冒雨摸黑,路远难行,却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了那片林中。他在林中摸索搜寻,好半日,忽见一棵巨树后微光闪烁,连忙奔上,转至树后,便见树后一道深沟,沟中躺卧着一条四爪白龙,身上鳞片闪着莹莹光华,腹上一道深深伤口,正汩汩地冒出血来。

白龙转过头来,见有生人,张嘴呲牙,状极凶恶。郑水昌见状一愣,却还是下至沟中,见沟边长着一株黄心柏,便折了枝子,捣碎叶子,为白龙敷在伤处。柏叶止血,甚有功效,郑水昌见那伤口不再流血,便撕了衣袖,要为白龙包裹伤口。

白龙长长脖颈骤然弯过,张开血盆大口,向郑水昌咬来。郑水昌猝不及防,已被那锋利獠牙叼住了喉咙!他闭目待死,却觉那大嘴虽擒住自己脖颈,咬合却甚是轻微,獠牙在喉间厮磨不已,虽剌疼麻痒,却一点儿皮也没扎破。白龙乱磨了他脖颈一会儿,便张口放开他,摆头示意,仿佛是要他快快离开。

郑水昌却笑了起来,继续用手中布片为白龙裹伤,白龙扭过头来,黑色眼睛惊愕地瞧着他。郑水昌扎好伤口,轻轻抚过白龙修长的身段,柔声道:“阿鳞,我终于见着你了……”

白龙大惊,几乎连身体都僵硬了起来,木呆呆地瞧着郑水昌。郑水昌脱下衣服将他包裹起来,一使劲儿便将他扛上肩膀,往自已家中走去。

他进了家门,方将白龙放在榻上,忽见面前亮光大作,射得他睁不开眼。一时亮光散去,赤身裸体的白翊已蜷在他面前,对他吃力笑道:“你……如何认出我来?“郑水昌瞧他腹上伤口甚深,连忙打来热水,为他擦洗伤口,一面老老实实道:“我小时候,也听爹讲过龙神故事。”白翊奇道:“听过故事,便认得出我?”郑水昌摇头,道:“自然不是。可是……当年我便知晓你不是普通人。今日见到你的龙形,便觉得定然是你……我一直在想你。”白翊奇得瞪着眼睛瞧他,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半晌释然,叹了口气,搂了他脖颈,低声道:“我在江里逍遥这些年,不想竟落在了你这个老实头的手里……”

此后几日间,俱是大雨滂沱,郑水昌冒雨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割回肉来,为白翊熬羹做汤,精心侍候。两人偶有挨挨擦擦之处,却俱被郑水昌避了开去,生怕于他伤势有碍。白翊又笑又是感动,只安心在他家中养伤不提。

过了几日,雨息云散,郑水昌见家中无粮,便又去江边捕鱼,且拿出积蓄去换了几只鸡来。正要回家,忽听有人在江上唤道:“那位郎君,且等一等。”

郑水昌回头瞧去,见竟是那日那位应他指点过天气滩涂的客商,在江边搭跳下船,三步两步向他奔过来,笑道:“天缘巧合,竟又遇着了大郎。”也不待他开口,便连珠价地讲了一篇话出来。原来他到了江口,货虽卖了,船老大却是江口人,家中传讯:说有亲人病逝,因此只得离开。几日间大雨如注,客商请不着好水手趁船,胡乱上到此处,正想在江边再请个有经验的船家,为自己行船,上朔安井江。今日见了郑水昌,自是大喜过望。那日他便欢喜郑水昌忠厚老实,又熟悉滩涂暗礁,因此百般劝说,许以重利,要雇郑水昌行船。

郑水昌不料是这等好事,他作了半世纤夫,水路熟悉,却少作船工。若是平日,定然一口应了下来,但如今他惦着照顾白翊,不肯应承。那客商好说歹说,又道天气不好,船上女眷惊吓等语。郑水昌却不过这般热情相邀,只得拿了鸡鱼,道是要先归家安排一番。那客商唯恐他不来,又强送了一大块羊肉与他。郑水昌只得受了,心知这趟船是非行不可的了。

他回至家中,便见白翊在厨下烟熏火燎地烧水煎汤,忙上去接了劈柴过来,一面往灶里填,一面道:“这些粗活等我来家做便好,你又下床来做什么?”白翊笑道:“你不是说去捉鱼的么?我想喝鱼羹了,便先烧下水等着。”郑水昌笑道:“好。”立刻去杀鱼做羹,便将要去夔州行船的事与白翊说了。

白翊脸色微变,道:“你不想与我去江中,过神仙的日子么?”郑水昌惊得转身,呆瞪瞪地望着白翊,见那少年唇边笑意轻扬,低声道:“你……不愿与我同修长生么?”郑水昌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道:“我……我……我这等粗人……”白翊笑着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嘴唇上一吮,道:“便是粗人又如何,你不想要我了么?”

郑水昌心里欢喜得象要炸裂开来,只满手鱼血,想抱他又不敢,只得道:“我……你……有伤……”一转眼却瞧见放在地下的那块羊肉,期期艾艾,道:“可是……那人送了我这块上好羊肉……我想与你换换口味……”白翊不想他这等情浓时分,惦着的却是那块羊肉,顿时大笑不已,忍俊不禁地弯下腰去,郑水昌骇道:“你的伤……”白翊笑的喘不上气来,道:“你这个老实头……好吧,我等你行船归来。”

两人依依不舍分别,郑水昌恋恋不舍地推门出去,几度回头,方到江边行船。

郑水昌熟悉水路,因此将安井江中滩礁一一避过,船行甚畅。到了云阳,客商谢了郑水昌,正结算船资,忽有一人登跳上船,对那客商一揖,道:“安君,久不见了。”客商见那人大喜,还礼道:“瞿天师久不至,安某想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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