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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宸英捧着那墨汁淋漓的文卷,怔怔地仰头瞧瞧那一树盛放的棠梨花,又瞧瞧花下那即将与自己分别的爱人,一股酸涩难言滋味,涌上心头。他瞧着面前痴痴瞧定自己的那双眼睛,忽地明白自己前夜的争论尽是可笑,能用这般眼神瞧着自己的人,如何会不明白:何为人世痴缠?

在十九郎的催促之下,刘宸英终于策马离开了那片荒野,他驰入房州,换了驿马,立时又行,离了淮南道,入了京畿。一路上马不停蹄,人不离鞍,飞驰入京。心内深处只盼尽快办完公务回去,便不为荆襄士民,也为了在背后目送着他的那双缠绵悱恻的眼睛。

他将公文送抵中书省,中书省上奏天子。天子听说荆襄旱情,极是着意,竟亲召刘宸英奏对。刘宸英荆州府差,不曾见过圣驾,自然惶恐。幸而天子听说荆襄乞到了甘雨,缓解了旱情,大喜过望,毫不责备他奏对粗疏之处,反而赏赐了荆州府金花银器皿等物,又亲口减免了荆襄赋税。刘宸英见差使办得俐落,心中自然欢喜。京中官员见荆州府得了圣宠,也多来与他交游,与荆州府君攀交情,送礼物。他不敢推拒,在京中耽搁了不少时候,方才出京。

到了房州地界,他虽念着十九郎,却因带着赐物,不敢停留。他驰过官道,极目瞧远方那茫茫荒野,自然是瞧不见那株棠梨树在何方。此时的荒原,草枯叶敝,已是初秋,那一树繁花,早已花落殆尽,那个美妙如梦的夏夜,已是繁花尽落,只剩再不能回头的惆怅。

他回至荆襄复命,剌史听他述说京中情形,大喜过望,赏了他酒食绢匹等物。因他差使办得好,得上官青目,少不得又有同僚贺喜,下吏攀附等事。回到家中,又有家人接着,接风洗尘,诸事不休。席间兄长又说起他年纪不小,有人上门提亲等语。刘宸英吓得绞尽脑汁,万般设词推托,总算搪塞了过去。

因有这些零碎事体打搅,刘宸英迟迟不得告假,满心相思欲狂。好容易待得诸事罢休,府中家中俱无事之时,他急不可耐,向府君告假一月,只说朋友家中有要事相邀之语。府君见他求得急切,便应了下来。刘宸英回至家中,连忙带了好马与盘缠,重新上路,向房州奔去。不数日,到了房州郊外,寻着十九郎指与他的方向,见了一条山道,便向上走去。走了数里,见了一个小小村落,他在村中问询,却并无一户江姓人家,更无似十九郎那般模样的青年举子。

他一腔思念,满怀期盼而来,不想却是这般结果,仿佛原本身在九天云端,刹那间跌落尘埃一般,几乎痴傻过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牵着马匹呆立在村道上。有过往村民见他无助模样,上来相谈几句,也可怜他孤单,见天色已晚,便邀他到自己家中住宿。

那村民家有个老妇,见刘宸英神色沮丧,又听说他是到此寻人,便细问了他十九郎模样,想了半刻,道:“江姓的举子,村中不曾听说。不过我听郎君说来,这举子不似我村里这些穷苦人家。我们这里半山腰处,有间城里人家建的别宅,因少有人来,我等倒也不知名姓。不过前些时日,那里曾有人居住,郎君可要去那里问询一番?”她话未说完,刘宸英已经转身奔出门外,一头扎进了夜色之中。

他因出来太急,忘记探问路径,待奔至山中,已迷失方向。山中有兽啸如吼,怪石林莽中又偶有绿阴阴眼眸闪过,天空中枭啼嘶哑。刘宸英万念俱灰,竟一概不理,只在山中乱走。忽见前面有光晕荧荧,似有人提灯前行,心中一喜,想要上前问路,便追了上去。不料那灯光在前,虽似行走甚慢,他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去。只瞧着那灯在前面沉浮飘荡,一径儿地跟着上山。

七转八弯的走了一顿饭的功夫,那灯光倏尔不见。刘宸英一惊,左右四望,忽见左近处山崖之上,竟有暗憧憧一间房屋,斗拱飞檐,乃是大户人家气象。他心头狂喜,连忙向那房子奔去。

待攀到近前,见那屋中并无灯光,惟房前小屋之中。微有光亮。他哪管许多,上前砰砰拍门,叫道:“十九郎,十九郎,你可在这里?”叫到后来,已有呜咽之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深夜到此,在我家门外乱敲乱叫?”刘宸英方听那声音,心中已经凉了半截。定睛细看,见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者,仆佣打扮,睡眼朦胧拄着一根拐杖前来应门。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正借着灯光打量自己。

刘宸英后退一步,自觉无望,心中灰颓。却依旧作了一揖,探问道:“老丈安好?在下不是歹人,只是来寻访故友……请问老丈,可曾听说过一位姓江的举子,家中排行十九,唤作十九郎的么?”

老仆听说,忽地神色大变,上下打量刘宸英一刻,却不答言。刘宸英见他神色有异,自己便象海中要溺毙的船夫,忽地攀住了一条浮木一般。连忙长揖下去,又问了一遍。

老仆更不回话,只将门扇开得大了,示意刘宸英进门。刘宸英心头狂喜,连忙随着老仆进去。老仆反身掩上门扉,吱呀声惊起了院中柏树上的一对乌鸦,哑哑大叫,扑梭梭地双双飞去。

老仆在前面带路,刘宸英随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中堂。方进得中堂大门,刘宸英便站住了脚,只觉胸口忽遭重击,喉头滞胀,再发不得一声。原来那中堂里面,白幡飘飞,纸钱遍地,堂中当地,竟停着一口棺材!

老仆的声音响起,似自幽冥传来,幽幽钻入刘宸英耳中,道:“我家小郎本是到乡间读书,不料数月之间,染上重病,两月前便亡故了。……敢问郎君,是何时与我家小郎交游,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的?”刘宸英痴痴道:“两月前……两月前……你这老头尽是扯谎!我两月前方与他在房州郊外分别,他何曾生病?”

老仆听他喝骂自己,气得跺着拐杖道:“你这郎君说话好不通情理!我老人家骗你作甚?十九郎缠绵病榻数月有余,哪能去房州?他大去之日我还记得清爽,八月初二,正是新月初升的时节……”刘宸英听他提到新月,立时又想起那一树繁花,忽地大叫一声,自怀中掏出那张贴肉收藏的文卷来。在微弱灯光下展开细瞧,重读那他摩梭把玩了无数次的诗文,哑声念道:“流水涓涓吐芹牙,织乌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棠梨花,殡宫空对……”他的目光慢慢自文卷移至那棺木之上,惨笑道:“殡宫空对棠梨花……殡宫,寒食……十九郎,你竟不是生人……却为何要来与我相见……”

老仆不懂他呜呜咽咽地在说些什么,凑过来瞧瞧他手中文卷,惊道:“这是我家小郎的文字啊,你从哪里得来?”刘宸英痴痴傻傻,也不答言,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在荒山野岭中行走,本极是危险,野兽山鬼,悬崖峭壁,哪不是夺命之所?但刘宸英如今已被那噩耗震得任事不知,哪还会顾及自家性命?茫然乱走,也不知走至何处,更不知道那盏若有若无的灯光又出现在自己身侧,默默相随。

刘宸英在山间乱走一夜,天光乍露之际,竟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山套。他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里,只觉自己还有一丝力气,便梦游似的走了下去。忽闻一阵清香溢来,他精神一振,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又走回了那株棠梨树之下。树上虽然繁花落尽,但长草之间,依旧有清芬袭人。刘宸英分开长草枝条,重又走近棠梨树下,见当日被两人欢爱时压折的长草,早已又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他呆呆地凝视树根间的青青苔痕,茸茸草叶,倚着树干缓缓坐下,惟愿此生若梦,梦醒便灰飞烟灭,再无痕迹。

树荫影影,忽地划过一道亮光,一个人影分开枝条,自长草间穿了进来。刘宸英惊愕抬头,见一个熟悉人影背着日光,在自己面前半跪下来,那熟悉的清朗声音低低地道:“刘君……可是在恨我?”话音未落,已被骤然扑上前来的刘宸英搂在了怀里!

十九郎抬头看着刘宸英憔悴的面容,苦笑道:“刘君既已知我是鬼魂,如何还要接近于我?”刘宸英埋头在他颈间,低声道:“鬼又如何……如今,我也不知自己是人还是鬼了……”十九郎连忙掩了他的嘴,道:“休说这话,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刘宸英一把扳起他的脸,看向那幽幽黑眸,道:“我还有日子?——我那还有什么日子!”他绝望地道:“我识得了你,便再忘不掉你了。这两个月来,我想着你,念着你,睡里梦里,都是你——”

十九郎挣开他,脸色煞白地道:“刘君,人鬼殊途,你我又是露水情缘,你何以这般沉沦?”刘宸英忽地握住他的双臂,咬牙切齿地道:“露水情缘?你说我俩——只是露水情缘?”

十九郎瞧他眼神又是绝望又是可怕,心知此时他身心俱疲,只怕他情绪激荡,心神俱毁,惊道:“你切莫焦燥,我将一切讲与你知晓便了……当日见你之时,我并非鬼魅,而是生魂。”刘宸英听他语调柔和无波,略略平静下来,惊问道:“生魂?”十九郎黯然点头,道:“我重病缠身,鬼判已至门前。幸而我死去的父亲前生修行,今世结缘,在阴间已与鬼判结成了换贴弟兄。因此鬼判与了我一日宽限,让我魂离肉身,自阳间寻一阳气旺盛的生人前来,为我挡住生死门,便能躲过死劫,复添阳寿一纪。”刘宸英愈听愈惊,急问道:“你那日……如何不与我说?”十九郎抬眼瞧他,一点哀伤,只在眉间,却不肯付诸与口。刘宸英瞧他神色,已然明白,惨笑道:“不错,你能引乐天诗为我开解,岂肯为了自己的性命,误了荆襄黎民?”他抚着十九郎苍白面颊,低声道:“可是你呢?……我……我们……日后又当如何……”

十九郎呆呆地瞧着刘宸英,见他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不肯松手,沉默一刻,终于小声问道:“我当初为迷惑你而来,你……为何不恨我?”刘宸英一愣,十九郎轻轻挣开他,道:“痴缠最苦,刘君切莫再作这等无谓伤怀之事。”刘宸英怔怔地看着他,见他转身要走,连忙上前,正想拉住他的衣袖,不料身子一动,便惊醒了过来,原来方才的对答,尽是南柯一梦!

刘宸英站起身来,瞧着那棵棠梨树呆呆出神,心道如今自己虽然梦醒,却为何还在这人世之间,砺不断相思苦辛?

他呆立良久,终于自棠梨花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方登程回返荆州。

其后的数年间,刘宸英偶有公务,经过房州,必至荒野寻踪,但无论季节是晚春还是初夏,他俱不曾再见过这株棠梨树繁花似锦,花落如雨的模样。而他带回家中,种在院里的那根枝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抽枝发芽,也始终不见花发如雪。

刘宸英年纪日长,自有人上门提亲。他虽父母已亡,却有兄嫂,多为他张罗,他却万般不肯。兄嫂奈何他不得,只好与他分门别户,令他另外过活。他既孤身一人,没了约束,便更无所顾忌起来,日日还家,便守着院中棠梨树浇水松土,饮酒作诗,时人呼为“树痴”。

又是一年夏至时分,其兄上门与其相谈,见他又在棠梨树下自斟自饮,怒道:“你已经不死不活地过了十年,纵有多少烦难,也该自家解了,难道还要这般下去不成?”

刘宸英抬起头来,奇怪地微笑,道:“不错,多少烦难,也能自解。但譬如花树不发,人死不能再生这样的事体,兄长可有法子相解?”其兄怒道:“你疯疯颠颠地说些什么?这棵花树被你侍弄了十年,哪有不开花的道理?”刘宸英一惊,抬起头来,便见青翠欲滴的枝叶间,果有淡青色的花苞,羞答答地缵在枝头。

心中狂喜,跳起身来,抱住兄长叫道:“大哥,大哥,它要开花了,它终于要开花了!”其兄见他颠狂,倒吓了一跳,哄道:“花树生长,万物生发,都是天道,哪有不开花的道理?”却又想起兄弟侍弄这树十年,如今方才开花,倒也算得上奇事一桩。便见刘宸英目光炯炯看将过来,道:“这棵树开花,却不是天道所至——”其兄十年不见他这般神采熠熠,竟看得有些悚然心惊起来,不再多说,便告辞而去。

刘宸英也不相留,待掩上门扉,重回院中,便又自房中取出一副杯箸来,摆在树下,斟满一杯,看着花树笑道:“如今……可能与我对饮一杯了?”

风声簌簌,无数花苞,一枝枝地吐出了花瓣花蕊来,刘宸英醉眼朦胧,便见一只纤长手掌,执起了他对面的那只杯子来。漫天花影之间,那人轻轻微笑,温柔问道:“刘君……何以要自苦十年?”刘宸英惊喜若狂,一时间竟什么也答不出来。那人将杯子捧至他唇边,他低头抿了一口,握住爱人的手臂,再不肯放,瞧那温柔眉眼,终于道:“……十九郎,你不负荆襄,我……岂能负你?”

第二日,刘宸英兄长再来相探,却见兄弟已不知所踪,惟余院中棠梨花盛放如云。花下席上,摆着一卷文卷,落满残花。其兄呆看一刻,拿起文卷来看,墨色已旧,字迹早残,只剩片诗只句,他心念一动,慢慢读了出来:“殡宫空对……棠梨花。”

——完——

第九章消面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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