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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季龙大奇,正见庭中花树茂盛,便轻手轻脚,蹑在一丛木芙蓉之后,却见花枝隐匿的窗棂之上,正好有一条勾损出的细缝。他将眼睛凑在其上,往室中一看,立时大吃一惊!

房中白气流转,来去不休,中央却隐隐地出现了一个赤身男子形象,宽肩窄腰,颊如刀裁,长须若气若雾,飘荡胸前,不是金天王却是谁?

萧敬之身着白绫寝衣,散发赤足,偎在帐边。面对着眼前赤裸男子,却无气恼之态,秀目含笑带羞,又似担忧,又是喜悦地望着面前人,道:“经年不见,你怎地还是这般不识羞?”

金天王笑道:“精魂出窍,便是这等模样,显思你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坦然走到他身边坐下,硬拉他寝衣下摆,遮住自己下体。萧敬之被他拉得挤在了一处,嗔道:“既知自己是精魂,装模作样作什么?”金天王听他埋怨,仿佛也没了堂间威严,只柔声道:“不是……怕你气恼么。”萧敬之道:“你又知道我气恼?我自在华阴县中识得了你,便被你缠了个够;我不要随着你,要到蜀中来作官,你便摄我精魂相会;我不许你摄我精魂,你便自己离魂来见我……”说着,哧的一笑,低声吟道:“无身尚拟魂相就,所惊身在古梁州。”那白雾憧憧的金天王本有些懊恼神色,听他低诵,忽地眼睛一亮,笑道:“这联微之诗集句,大是精妙,你学问越发好了。”萧敬之白眼道:“你与我谈诗论文时,不知我学问多少么?”金天王道:“三国吕子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我的显思与我分别经年?自然令我望尘莫及了。”萧敬之听得一笑,偎在他肩头,道:“又贫嘴蜜舌的,我却不信。”说着,又叹道:“我在这里营营苟苟敷衍上官,催折下僚,哪里有空吟诗作学问?”金天王笑微微叹口气,搂了他腰肢挨擦,却不言语。

萧敬之奇道:“哎,你却不劝我与你回华阴了?”金天王柔声道:“你不愿意,我便不劝。”萧敬之笑笑,仿佛对这般体贴纵容习以为常模样,仰头看看他,道:“虽然不劝,却还是要来见我——你离魂这许久,可有不适么?”金天王笑着摇摇头,道:“见了你,哪还有什么不适的?”

两人喁喁细语,情致缠绵,听得窗下的赵季龙脸热身颤,心跳不已,心道:“男儿汉之间……也有这般夫妻模样?”却又觉得这两人万不似自己在乡里平素见惯的狂饮烂赌男子,偷汉不贤妇人等辈。他呆呆瞧着芙蓉花枝间这一段相待相依情缘,平生从未体会过的缠绵之意,悄然涌上心间。

房中两人还在相述别来之情,金天王软声道:“我虽不迫你,但你若在蜀中待得不快活——”萧敬之轻轻掩了他嘴,道:“韦相国经略剑南未竟,吐蕃犯边。我虽不敢望凌烟阁图形,却也……舍不得不在蜀中作些事情。”金天王执了他手轻吻,道:“好。”萧敬之秀目弯弯,道:“我知道你会说好。”笑着抚他脸颊,道:“无论何时,你待我都是说好。”声音忽转调笑,道:“你当初告诉我说:你已主政关中道幽冥千年。你既然度过了这么多的时光,可是看穿了人人都有看破红尘的那一天,料定了我终有一天会随你而去?”金天王微笑道:“自然不是,正因为我活过了数千年,看尽了秦主中原,刘兴汉室,李唐代隋,无数英雄豪杰纵横中原锦绣河山,才知道红尘现世有多么令人流连。因此……我不劝你随我走。”

萧敬之听他讲述,遥想先人史绩,悠然神往,半晌方问道:“那你……等时不烦恼么?”金天王展颜笑道:“我既然瞧过关中这许多的人和事,因此更是深知要遇上一个能令你全心全意念着他,想起他便是欢喜的人有多难……阿房作土,凌烟一炬,身外之物终不能久长。有人能令你倾心相待,便是世间最大的乐事了,何来烦恼?”

这番言语又是通透,又是情意绵绵,屋内屋外的人俱听得痴了。萧敬之伸臂揽住金天王,轻笑道:“下回……别让精魂来了。你若有闲,便自来瞧瞧我吧。”金天王微笑道:“我主政关中,哪里走得开?”说着,低下头去吻住了他。

房中白气忽地大盛,金天王虽紧搂着萧敬之,但手臂胸膛皆化得影影绰绰,身上飘忽涌动的气流忽而向下涌去,慢慢地显出了嫣紫肉红的颜色,儿臂粗细的形状来。

赵季龙吓得满身冷汗,连忙蹑手蹑脚地往外退去。却偏一直听着身后房中亲吻蠕蠕,呻吟细细,心中慌乱,逃走更急,忽地一脚踩上一片枯叶,发出“喀嚓”一声轻响。声音虽小,却依旧惊动了房中人,金天王的嗓音立时喝问道:“谁!”

赵季龙吓得浑身一抖,忽地失足坠下!仿若陷入一片虚茫之中。待他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只是身下已湿得一片,腥臊不堪。

赵季龙恍恍惚惚地坐起身来,便见几丝白气自屋角之间钻了出去,想着方才遭遇似梦非梦,更是害怕,再不敢在此地多耽。偷偷换了干净裳裤,巴到天明,便出来寻得萧府一名管事,道自己急务在身,不能多留,忙忙告辞而去。他本是跑腿送信的下级军卒,也不需与主人相别,长亭相送。因此一出萧府,便快马加鞭,离了成都。

他惦着自家正事,便又急如星火地往长安赶。幸而他送的淮南相国奏折及书信并非急务,不曾误事,尚书侍中相公接了书信,还慰勉了他几句。

他得了主事相公回执,一刻也不敢多加耽搁,立时在长安驿中求告到了一匹壮健驿马,往华阴县驰去。到了敷水驿,也无心休息,便求问驿卒附近可有金天王庙宇。

那驿卒正是上次要他请酒的刻薄人,知他没有油水,爱答不理地道:“长安城中多少庙观,天王金刚上千上万,何必到华阴来寻?”赵季龙道:“那些天王非是正殿供奉,自不是金天王。”驿卒戏弄他道:“贵人供奉,装金嵌宝的天王,裴相府中仿佛有一座的,你倒不去打听?”赵季龙见他东拉西扯,知道这般询问,万弄不过。没奈何取出一串钱来,陪笑道:“些少微物,请大郎喝酒。”驿卒却是个眼高的,打量那串钱半天,冷笑道:“不敢奉赐,我当真不知左近有什么金天王银天王的。”说着扬长而去。

赵季龙呆了半晌,瞧着驿中来去人影,叹了口气,自走出去,眺望道边黑沉沉一片山林。驿卒迎客进驿,来去几次,都见他在门边发呆,又上来撩拨道:“西面仙峪,西北瓮峪,听说都有仙家,校尉可要去寻?”赵季龙看着天际间重重叠叠的山岭,喉结滚动一刻,正要开口。忽地鼻翼瓮动,仿佛嗅着了什么似的,唔了一声,转身就进了大门。那驿卒碰了个没趣儿,在地下吐口唾沫,呸道:“没人情的痴蛮汉!一世也无人知会得的犟种!”嘟嘟囔囔骂了几句,待要进门,却被门槛绊个马趴。这驿中便如他家一般,今天却这般失足,更是恼怒,狠跺了门槛一脚,却自震得生疼。虽是晚风拂面,送来无尽草木清香,他也嗅不出来好坏,一应骂骂咧咧去了。

赵季龙奔回屋中,也不脱衣去靴,跳上榻间,拉被蒙住脑袋,倒头便睡。不一时,便觉有人轻轻推揉他身子,他立时坐起,呼地一声掀开被子,倒把来人吓了一跳,道:“你没睡啊?”

赵季龙见了要见的人,却口呐起来,半晌才应道:“我……我……我没睡。”邓辰和听他又发呆气,好气又好笑,伸手道:“把萧相公的回书与我,你便无事了。”赵季龙愣磕磕道:“无事了?”邓辰和瞪他一眼,道:“你还想有什么事?”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包袱来,道:“有事也是好事——这是赏金,你带回去孝顺老人吧。”

赵季龙虽脑筋迟慢,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他办得公事多矣,自然知道哪有没交纳回书就能得赏金的好事?当下问道:“这……这不是大王的赏金吧?”邓辰和顿一顿,笑道:“你不是急着回淮南么?大王先赏了你,倒不好?”不待赵季龙答言,又催问道:“书信呢?”

赵季龙下榻,从行李包袱中取出萧敬之的回书来。邓辰和伸手接过,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慢些赶路,赵相国那边,大王自有安排,必不会责你失期之罪。”赵季龙听他语调温和,话意体贴,一字一句都激起了自己心中暖意来,忙道:“我……”刚想说自己并不曾担心问罪,邓辰和叹了口气,又道:“你虽有小过,大王大约会令你稍受惩戒,你却也不必担心。我定尽力……为你周全。”

赵季龙一惊,刚要探问,邓辰和却仿佛不愿再听他说话模样,回身走到门口,却又背对着他站住,停了一刻,终于道:“你也大可放心,大王以后,再也不会托人间人送书送信,便不会来扰你……你等来信使了。”

他这般坦承相告,自然是为了安慰赵季龙。但听在赵季龙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心道:“我在淮南,你在关中,本就不易相见。若是大王不托人间人送信,岂不是再不能得见……”正要说话,却见邓辰和身形隐隐绰绰,仿佛在黄昏夕照中一丝丝一缕缕地消散开去。他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想要扯住他的衣袖,却已晚了,门沿处早已是空茫一片,只有庭院间一只不知名鸟儿,在阶下蹦了一蹦,也自飞去了。

赵季龙怔怔地转回身来,见因自己方才奔扑甚急,邓辰和与他的那个包袱跌到了地下,散了开来。包中自有两小锭黄金,又有数百贯钱。这些钱钞在赵季龙手中,已是巨资,他如今却看得如无物一般,只盯住了包中其余的东西。一套簇新的青布衫裤,内里另用帕子裹着一卷豆面和着鸡蛋清烘的胡饼,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赵季龙归至淮南军府,果已误时,节度使赵少游冲冲大怒,要治他失期之罪,将他下到了狱中。赵季龙浑浑噩噩,也不害怕。老父哭着前来探监,他也只道:“那些钱物你们自管藏好过活便了,不必担忧。”一副万事听天由命口吻。许多人见了都道:“实心汉终没下场头”,对他叹嘲皆有,赵季龙却全不着意。

不料这一次老实人却料事如神,第二日赵相国发下府牌,道是释了赵季龙。又道他干事勤谨,细务周全,可堪重用,竟升他作了裨将。众人瞧得啧啧称奇,道他一跤跌到青云里,平地升发,竟有这等奇遇。便有府中幕僚相公悄悄道:“你们不知,相国夜来得了一梦,有个金甲神人仗剑来说:‘赵某乃是受金天王差遣赴蜀,听说相国问罪,某特来相告,请相国释赵某之罪!’相国惊醒之时,剑光犹在窗沿,哪敢不释他?”众人啧啧称奇不已,从此无论赵季龙如何老实木纳,也无人敢轻视于他。

赵季龙本人虽平步青云,但却仿佛还在狱中一般混沌胡涂。每日里入府点卯,公干奔波;归家侍候父母,打理家务;闲时同僚唤他饮酒搏戏,饮宴作乐;待得归家之时,偶看着金乌西沉,禽鸟归巢,便想:“又过了一天……金天王他们却要过千年万年,无穷无尽,难怪……”至于难怪什么,却不是他的头脑能想得出来了。

数年之后,江南风云乍变,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与淄青李纳,河北朱滔等叛乱藩镇相勾结,起兵反叛朝廷。淮南军府首当其冲,人心惶惶。赵季龙随军调往汝州布防,刚至城防,叛军已经渡河而来。

赵季龙不识沙场建功手段,只知努力向前。主帅看中他老实本份,受命时不挑拣功劳,令他率部在汝河岸上强阻敌军。赵季龙奉命行事,但他等三路军马扑向河岸时,已经被叛军主帅李克诚料中来路,以一部渡河为诱饵,乘唐军想要击楫中流的时候,在河滩地周围设下了埋伏。

唐军被飞矢射乱了阵脚的时分,挥刀拼杀得满身是血,却在泥淖间拨脚不起的赵季龙看着流矢破空而来,一直混沌的心中忽地一片晴明。

——营营青蝇般的人生,无人念想的蝼蚁般的命运,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地方了。

他看着自己的魂灵儿从箭矢杂簇的尸身上升起,鬼判阴冷的双眼与冰冷的铁链绞缠住了他无数的同袍。赵季龙吐出自己最后一口活人气息,正要迈步向他们走去,却又被一只熟悉的大手拎住了脖颈。

他转过头来,几乎是呆瞪瞪地盯着眼前人,道:“邓……邓侍官……”

邓辰和又急又气地瞪着他,道:“你……你既然要战死沙场,怎地不到洛阳,潼关?害我差一些儿便赶不上了。你要是入了轮回,我却去何处寻你?”

赵季龙却依旧傻呵呵盯着他,看着他亦变得隐隐绰绰的身形,忽地道:“你……你也精魂出窍了么?萧相公道这般……这般不好……”

邓辰和被他问的有些脸红,胡撸一把自家脑袋,道:“不是精魂出窍……”又胡撸一把,忽然下了决心般道:“你这傻子,骂了我那许多肮脏话,我哪敢让你去见大王?干脆自家顶了你的罪过了!”他瞪着他,道:“我现在不是金天王身边亲卫了,已入幽冥,你……你要不要与我一同……”赵季龙愣磕磕道:“一同什么?”

邓辰和一把胡撸上他的脑袋,道:“那夜都是我错,日后幽冥茫茫,我护着你便了!”赵季龙眨眨眼睛,忽地冒出一句,道:“你早该这般说了,我才听得懂——”邓辰和一愣,立时又气又笑,道:“谁说你老实来着!”

两道幽幽身影,在幽冥奈河奔流咆哮的声响之间,浮浮荡荡地飘荡而去。虽是幽魂,两只手却紧紧地携在了一处,一个声音还在抱怨道:“你骂人忒也狠毒,谁是‘狗日的’!”另一个声音道:“那日初二,原本便是‘狗日’嘛……”

“啐,萧相公与大王皆说你老实,全是蒙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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