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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静能瞧着李鹬脸色变幻不定,又听见苇丛深处刷刷有声,微笑着一拂云帚,打个稽首,便即转身,道:“李郎两榜进士,策论高中,当读过《南华经》?”他身影在苇丛中渐渐淡去,只有若隐若现的吟诵声在轻涛拍岸的水声中回响:“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渐渐消逝无闻。

李鹬还没来得及醒过神来,便见那条江鼍一拱一耸地从湖滩地下爬上岸来。大嘴抿得紧紧的。东看西看一刻,寻了一处空地伏下,眼睛弯弯,血盆大口在他面前陡然张开!

李鹬一吓,却见那大口之中,常常戏弄自己的舌头已被小心地蜷将进喉咙深处,巨颌内畜着一汪清水。其间滟滟月华,明丽照人,正映照着自己目瞪口呆的神情。

旬休既毕,两人自洞庭回返邵州。经此一游,两人仿佛情意深了许多,江鼍待李鹬千依百顺,李鹬亦再不抗拒江鼍私地求欢。两人在榻间纵性恰情之时,江鼍乐不可支,常露真容与他乱搅。又使自己那条比手指还要灵巧的舌头逗弄奉承,李鹬并不羞恼,只在喘息呻吟之中,偶尔悄悄碰触几下他颌下喉结,摸一摸生着的那几片小小逆生的鳞片。

此时大唐已无复开、天之世的风采,几方节度使都是桀骜不驯之辈,朝廷政令难出长安。幸而江鼍圆滑,对剑南节度使礼敬有加,因此邵州居民倒还不受军府搅害。江鼍在床笫之间,偶而便向李鹬吹嘘道:“那节度帅使,也不过爱听些好话罢了,你何必为了几个社日闹事的驻兵,就要跟他硬杠呢?你瞧我替你寄一封书捧他几句,他自家便把那乱兵给正了军法,不是强过你我操心?”李鹬辩道:“以军害民,地方官不能论处,终不是正道。”江鼍喷笑道:“正道,正道,如今正道都成了捧着棺材板的迂夫子,在天下事里却行不得的。”

李鹬说不过他,赌气背过了身去不理。江鼍与他处的久了,深知这书呆子性子,倒又好笑,撮哄他道:“傻子,我虽没照你的话做,却也一般的没违你心意。又何必为这些小事生气?”说着,又轻舔慢捻,弄得他耳根子红了,方窃笑道:“便如这事一般。你虽被我压,却也被我服侍的舒坦,管甚上下?我便让你在上面,只怕你没那手段,还弄得腰疼呢……”李鹬听他淫词滥语一串串地往外喷,又羞又气,急得要去捂他的嘴,却正好被江鼍伸舌卷了手臂,按在了榻间,笑道:“你不生我的气,才给你堵嘴儿呢。”

他正要按着李鹬大动,忽听门上云板频敲,道长安都中有公文急递到府。李鹬慌得连忙将他推了个四仰八叉,满床乱翻衣物不迭。江鼍亦忙化成他的模样,鳞甲幻作衣冠,道:“莫慌莫慌,我去接书便了。”便施施然地踱了出去。隔了一时,却一脸惊讶地快步进门,道:“都中出了大事,都中门下侍郎平章事武公旬中遇刺,已故身了!”

李鹬惊叫一声,跳起身来,便去接他手中书信。江鼍忙去门外瞧看,见四下无人,便又密闭了房门,拨亮烛火,举灯到哆哆嗦嗦拆信的李鹬面前,觑着他的脸色问道:“那……那武公什么的,是你的举业恩师吧?”李鹬脸色发白,一目十行地瞧信中邸报,点头道:“不错,我行卷温卷,俱是靠他指引荐文——武公性子最是随和不过,别人泼他一身酒,也是浴酒自干。如何会……遭此大难!”他越看越气,越想越怒,手指捏着那薄薄经折,抖得苏苏有声,道:“武公遇刺,御史中丞裴公也被刺伤,京兆尹遍索凶犯不得,不知逃逸何处——”一把把那书纸拍在桌上,怒喝道:“恩师力主向河朔三镇用兵,早遭了他们的忌讳,怎么会查不到凶犯的来历!”

江鼍吓了一跳,他从来见李鹬都是脾气温和,性情容让的文弱书生,哪见过他这般恼怒?一时呐呐,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正执烛发愣间,却见李鹬转身到书匣中取出笔纸,走至案前铺卷磨墨,忍不住问道:“作什么?”

李鹬拈着墨锭,在砚中磨得哧哧有声,头也不抬地道:“上折子。”

江鼍一惊,顿时反应过来,上去就夺了他手中的墨锭,怒道:“呆书生!你是一州剌史,又不是言官,胡乱上什么折子!”他苦口婆心劝说道:“武公是遭了节度使们的忌,才遭此大难。你现下也在剑南府帅的辖地之中为官,且河朔三镇在朝中势力亦不在小,你上书叩阙,只怕连小命儿也保不住了!这非你外官的份内事,做什么非要淌这汪浑水?”李鹬抬起头来,目光明亮地瞪着他,道:“这是大唐的天下,不是剑南道,更不是河朔三镇耀武扬威的私地!”江鼍哼道:“话是这么说,在天下事里却行不得!”李鹬叫道:“你个山精野怪,何以妄论天下!”

江鼍觉得他实是迂腐十足,正要再劝。不防眼前一晃,喉间忽地剧痛,一件硬物倏地透颈而入!他大惊失色,痛苦地嘶吼一声,止不住地一膝跪地,手爪已化作了漆黑的爪子形状。他大怒如狂,一爪将李鹬搠在掌间,人面已失,獠牙尽露,喝问道:“你……你早知道我的骊珠所在了?”

李鹬吓得发抖,紧紧握着手上插在他喉间的毛笔笔杆,不敢乱动,只道:“你……你你你快走吧,天下有道之士多矣,识得屠龙之技者的也大有人在,你何必——”话未说完,便听江鼍低沉暴吼,打断了他说话,一双鼓凸出来的金睛狠狠地瞪着李鹬,映着两人相识熟悉的那张面容。

半晌,江鼍松开了爪子,伏在地上,大嘴开合,慢慢道:“你……你放了我。我不敢……再缠你了。”李鹬看着他,有些小心地问道:“真……真的?”江鼍哼了一声,恼怒地别开了脑袋,不肯吭声了。

李鹬又瞧他一刻,终于小心翼翼地将血淋淋的笔杆从他的喉间抽了出来。伸手从袖中摸出巾帕,正要按上那颈间伤口,江鼍忽地又狠狠一甩那巨大的头颅,一把将他掀翻在地,顿时一张血盆大口,森森然广广然地支在了他的面前!

李鹬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张能把自己连头带肩一古脑儿吞下去的巨口,有些认命地等着这妖怪的下一个动作。不料江鼍张嘴半晌,喉咙中忽地吐出一口温润润湿呼呼的气息,仿若叹息一般。李鹬被那带着水泽气息的呼吸激得一闭眼睛,再睁眼时,见面前已空无一物。只一条小小守宫趴在地上,尾巴一摆,便钻进案底的阴影中去了。

邵州刺史李鹬于千里之外,上书指斥重臣遇刺一案,虽未震动朝堂,却也令各方势力惊诧莫名。谁能料到血淋淋的刺杀之后,衮衮诸公明哲保身之际,竟有一个小小剌史还敢激烈上书?

但无论如何,李鹬非是言官,奏折刚至朝中,便有了“越职言事”的指责。皇帝此时正为朝中乱象焦头烂额,各方势力党争不断,已惹怒圣心。剑南道节度使老奸巨猾,瞧准了李鹬不识世务,抓着他政事不协处奏了他一本“地方生乱,民命不堪”,又构诬他“与长流人相来往”,更是灭顶之灾。李鹬听说恩师终于得到身后荣名,以忠愍为谥,赠大司徒,子孙袭官的时候,自己却被剑南节度使派人以京中有赦令为名,软禁在了府中。

他一朝被囚,身边的人立刻树倒猢狲散,纷纷自寻出路,多有奴仆盗走家中资财,悄悄逃走的。轻罗等贴身婢仆还算有些忠心,变卖了家中什物,来求他作主。李鹬瞧着他们,怅然苦笑,便求府中长史帮他放了家奴,令众人自回家乡。轻罗哭道:“郎君,人家千里求官只为财。怎地郎君千里作官,却求了这般大的是非呢!”

李鹬听她哭诉,怔怔微笑道:“你道我当真不懂得:这般迂腐,在天下事中行不得的么?”看着窗外庭中自己不久前亲手植下的海棠与芭蕉,斜晖脉脉中的黑墙白瓦,台垒中生出的茸茸青苔,半晌,道:“江南虽好,不是久居之地。你……还是回陕州去吧。”

轻罗见他已有痴傻之意,也只得听天由命,各顾自身。李鹬既然落入剑南府帅手中,剑南节度虽不好擅杀朝廷大臣,但是要折磨这文弱书生,却有得是法子。清府的永平军士卒“不慎”给了他腹上几下重拳,打得他口吐鲜血,又令服侍他的人每天给他灌几碗凉水,两三天过去,他已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只剩半条命强自挣扎了。

他虽是被囚在府中,但夜里也没了烛火,只一盏小小油灯,还要花大价钱去向看守他的兵丁买灯油。因此到了晚间也不要光亮,一个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听着床间榻底的爬搔之声,也不知是老鼠,蛇虫,还是……守宫?

他以为自己能等着朝廷处分,便有转机,但是一等再等,却遥遥无期。暗中又听得墙外有人悄悄说道:“若是让府君‘病逝’在任上,倒也一了百了?”方明白过来这官场上的鬼域技俩,节度使的狠毒心肠。

他病的深沉,已无余力多理会外事,但那恶毒私语却一丝一线地钻进耳朵里来,道是:“若只是‘病逝’,那倒还好了。淮西已经造乱,天下不知如何——如果府帅要示好淮西,这昏头官儿的人头,可大有用场!”

李鹬听得这般言语,心头一震,立刻听见一个细小声音冰冷而得意洋洋地道:“呆书生,怕了末?”

李鹬一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一下子支起身来,立时又被腹中巨痛磨得蜷成了一团,□□道:“你……江鼍……你没回洞庭湖?”

江鼍化作的小小守宫爬近他的面前,在他的火热面颊上触了一触,被烫的一个激灵,却哼道:“自然不回去。你伤了我的灵珠,损我修行,我非要瞧瞧你这呆书生的下场如何,方才甘心!”但却还是化回原形,伸出舌头来,在他额间太阳穴下舔了一圈,道:“啊,我说错了。这没水没药的,不枉死也要病死,这下场倒也一望可知。”

李鹬听他也在恶毒地嘲弄自己,舌尖拂过之处却一如既往的温柔凉润,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瞧见了我下场不堪,只怕还想听我说一句‘悔不当初’吧?”江鼍恶狠狠地道:“那是自然!”张开嘴来,牙尖在他喉咙口狠狠一磨,道:“我虽迫你作了那些事,但待你却是一片真心。你若不愿意——也不必下那般狠手!你是要把我的灵珠剜出来么?”李鹬怔怔地望着他,道:“——不是。”江鼍哼道:“我才不相信你!”

李鹬苦笑,道:“你信与不信,无甚相干。你是洞庭之精,我是大唐之臣,咱们俩本就不该做了一路。我本想与你好好商量,只不过那日事情太急罢了……”江鼍瞪他半晌,道:“原来你不是有心伤我?”李鹬昏沉道:“依我大唐贞观律,你便是协持人众,也只是个徒罪,哪能伤你性命?”江鼍气得伸爪子敲他,骂道:“痴傻汉,这种当口,你还给我论起律条来了!”

他虽是气怒交织,却也对这迂腐书呆的正直无私气度暗暗惊服,想一想却又心有不甘,哼道:“大唐,大唐,大唐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一群乱轰轰搭架子吃饭的皇帝官儿么?”他又举起爪子,狠狠地推晃他脑袋,道:“什么正道,什么大唐,你这个呆书生,就要死在这上面了!”

李鹬被他打的脑袋歪下枕去,眼睛发黑,但是还是与他辩道:“呆又如何,你也一般的犯过愣来,难道我不知道么?”他目光变得迷茫,道:“你带我游遍八百里湖水,不就是为了让我瞧一瞧生你养你,你心爱的山川么?可是生我养我的大唐,你倒……没有缘份去瞧上一瞧呢……”

江鼍听他已经昏茫,却依旧呓语不休,附身下去听闻,一忽儿听得“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一忽儿又是“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忍不住眼光鼓突,恨得无法。想着对这书生打也无用,迫也无用,生死关头,他依旧要抱着这些酸文呆句不肯放。

但是他眼睛里的金光已经定定地注在了李鹬还在勉力蠕动的嘴唇上,李鹬虽然懊恼于没法让他瞧一瞧声威赫赫的大唐,但是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光里,这呆书生为自己所吟育的大唐,又岂在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大唐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长安,有雪净胡天牧马还的塞外,有道傍榆荚仍似钱的凉州,有莲子花开不见还的江南……有“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出汉关”的军人,有“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二十年”的文臣……这书生呆,是真呆,还要把身边人搅得一起呆!

李鹬昏昏沉沉地躺在榻间,身上的火热与腹中的灼疼已经减轻了不少,颈间的凉意慢慢地游走全身,象月下的静水流波一样柔和而舒适。他放心而畅然的沉沉睡去,但是他病得太久,体弱神溃,便是安稳睡了,噩梦也立时席卷而至——

他看着如狼似虎的剑南府兵以缉盗之名闯进城关,看着城中乱民蜂涌,坊门破碎,家家流血,处处冤声;他看见鬼祟的不良人交头接耳,吆喝着砸开自己的府门……李鹬惨淡微笑,道:“尔等不过是要某人头,本府今日,死殉州城!”

于是他看见刀锋闪过,自己的人头在血光中激跳上半空,向着下方躺着的自己,咧出一个温柔胡闹的笑容……

李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在城南的一处破败道观之中,一名蓬头垢面的小道童正服侍在侧,看见他睁开眼睛,惊喜叫道:“师尊,郎君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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