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圆桌上的阴影处模模糊糊似乎出现了几件样式小巧的东西,萧纵停下动作,懒洋洋地直起身来张望了一下,发现原来是两三碟虽然略显素净却也秀气可爱的小点心。
他的眼力极好,几乎能看到三三两两摇摇晃晃地堆叠在一起的豆腐塔上白瓷般细腻的光泽,水嫩嫩的豆腐块颤巍巍地互相支撑着,像是在担心着下一刻成为他人腹中美食的命运,看起来倒的确诱得人食指大动。后面那一碟却正好被完全笼罩在胖胖的豆腐塔压下的阴影中,任萧纵怎样伸长脖子,还是只能看见热腾腾的淡淡白雾,似乎还能闻到随雾气飘散而来的鲜香滋味,简直让人心头痒痒。
没想到阿倾还真记得这件事啊……萧纵小小的感慨了一下,随即兴致勃勃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单脚跳到了桌子旁边——幸好他还没忘记此刻自己还是伤残病患——随手扯过一张木椅坐了下去,迫不及待地继续欣赏起方才没能看清楚的另外两碟点心。
被香喷喷的热气萦绕的那件,是被煎得两面金黄的鸡蛋卷,瓷白的碟子四周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撒上了几点嫩绿晶翠的葱花,粗粗看去便是一副色泽鲜明香气四溢的动人画卷,差点让萧纵没敢提箸夹走“画纸中”工笔细绘精心上色的对象,破坏这整体的美感。
与各有千秋却同样引人注目的前两者相比,第三个碟子里的东西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唤作“东西”,是因为萧纵也不知道那一堆看起来黏黏腻腻的白色团子到底应该怎样称呼。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从卖相中等的开始尝试,以免对接下来要下筷的糕点感到过分失望,又或者一开始就失去了继续品味下去的心情。
右手的伤渐渐恢复得差不多了,起码现在已经能够稳稳地夹起两块莹白可爱的豆腐、又不至于用力过度糟蹋了美食。萧纵满怀期待地将夹起的豆腐块放进嘴里,微凉却滑爽的口感缓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轻轻咬破点心有些柔韧的外部,温热的肉香瞬间翻涌而出,以不容置疑的美味肆意地占据了五感。萧纵感觉自己几乎连呼吸的本能都要忘记了,一心只想细细品味此刻交缠在唇舌间的动人滋味。
维持着呆滞的表情嚼完了刚刚夹了小半块的豆腐塔,萧纵突然有一种此生无憾可以就此撒手红尘的巨大满足感,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开始尝试下一样点心。
清淡的茶香略微冲淡了豆腐塔甜而不腻的温凉口感。精致的银筷随即轻轻夹起金黄的鸡蛋卷,松软的表皮瞬间被压出两道浅浅的凹痕。迟疑地咬下糕点的一角,由酥及脆的感觉妙不可言,让萧纵不由惬意地眯起了眼。
终于,舌尖触及到蛋卷最中心的部分,鲜香满溢的温热汁水喷泄而出,口感柔和的淡淡咸味迅速地席卷了整个口腔。萧纵愣了愣,筷子平举在半空中给好一会儿不记得放下来,恋恋不舍地回味了许久依然停留在唇齿间的动人滋味,才恍然般发现手边还有一样看起来奇形怪状的点心没有品尝。
这个乱成一团看起来黏黏腻腻的造型,吃起来的确很考验人的胆量。还好,前面两样点心的出彩程度极大地确立了萧纵对府中厨子手艺的信心,这时便一边宽慰着自己“食不可貌相”,一边还是有些戒备地用筷子从五彩斑斓的点心上切下小小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含入口中。
这个味道,怎么说呢……萧纵眨了眨眼,一股不知来处的熟悉感莫名地蔓延开来。他缓缓地尝试着嚼了几下口中见所未见的奇怪糕点,软糯的外表下意外地带出了几分果蔬的清甜,倒也是让人会心一笑的别出心裁,不像看起来那样可怕。只是这最后一样虽然并非让人倒胃口的难以下咽之物,却到底不如前两件形味兼备令人眼前一亮的出彩。
莫非厨子的技术突然间退步了不成?或者是换了一个做糕点的师傅?这前后水平的差距,可还有点大啊。
……不过,有生之年能够吃到前面这两样就已经足够让人感激涕零了啊!阿倾虽然平时严肃了点,但其实一直都细心又体贴,这次亲力亲为地照料我,之后居然还能记得我的请求,实在是温柔的大好人!如果一直都能够品尝这样的珍味,有可堪解语的美人相伴在侧,一直在这里待下去过着与世无争的安静生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对!
本来已经飘忽云外的想法被心头电光火石间闪过的一丝什么突兀地打断,萧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愕然地发现自己刚刚竟然真的因为几块糕点,产生了就此退隐江湖了却一生的想法。
这不对劲。
他虽然面对美人时一天到晚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其实早已过了年轻气盛的年纪,也习惯不轻易将心头想法轻易诉诸于人。就算如此,他也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为了达到那个目标,前进的路上一切可能牵绊住他脚步的东西,都是需要扫除的阻碍。
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样子,因为他始终按照心中的准则行事。好男儿志在四方,本该仗剑江湖创建一番宏图伟业,怎可能年纪轻轻便萌生如此消极之志?
虽然慕容倾的确是难以忘怀的绝世之姿——按小说话本里文绉绉的描述,便是如同初夏月光般令人一见惊艳再见倾心的温柔美人,但天下间又有几个男人,宁愿醉生梦死地卧于美人膝头混沌度日,而不是挺剑而、挥三尺青锋寒芒慑九州,享受一番天下我傍生杀予夺的淋漓快意?
况且,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因为……
萧纵的眸光暗了暗,却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重新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一番桌上的点心。这回他可没有太多心思细细体会唇舌间或细腻或柔滑的口感,只是一心一意地关注着自己内心情绪的变化,在将白瓷的碟子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个渣子都没留下后,他才敢确认刚才那种突然冒出来的、不应是自己该有的想法,和这桌上的点心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若非如此,那个轻轻说着“留下来”、带有严重劝导意味的仿佛贴在耳畔淳淳善诱的声音,莫非是凭空产生的幻觉么?
萧纵沉默放下了筷子,金属轻轻碰撞木桌的声音在安静地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
就算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惊疑不定,但他可没有忘记自己缠着慕容倾让厨房做些点心的初衷,是为了最后确认自己今日上午的那番猜想是否真实。
现在看来,某些事实就摆在桌面清晰得紧,大概是不用再纠结了。
送上来的糕点虽然看起来做工精致用心不少,但其实鸡蛋豆腐都是极为简单的原料,在早午晚餐中也十分常见,就连最后一样奇形怪状的点心,其中搭配的果蔬也能在这几日的膳食中找到踪迹。
所以,不是厨子最后忘了将点心搭配得精美诱人,也并非突然换了掌勺的师傅,而大概是……实在拿不出别的食材制作糕点了,只得随随便便捏了个差强人意的团子端上来充门面。
这么说,要在此处与外界取得联系,想来是十分不便的了。
……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尽快解决。
萧纵捧着茶杯沉吟起来,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呆得越久,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感便浮现得越发明显,只在慕容倾前来拜访时会因着对方温和亲切的微笑而稍稍消减。可是日复一日地独自呆在这么一间古怪的房子里无所作为,终非长久之计。
况且而今事态发展越发不受控制,他必须想个办法,让慕容倾早些带他出去晃晃,或许能为那于阴暗处滋生的种种疑惑找到些许线索。
萧纵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般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却不想被飞洒而出的温热茶水溅到了额前的几缕头发,举目四顾一时间找不到布帕,只好可怜兮兮地拿衣袖象征性地擦了几下。
于是翌日,照惯例前来探访的慕容倾,不得不头疼地应对兴致高昂的某人诸如“是不是可以坐轮椅出去玩”?“为什么不行给我个理由!”“要不阿倾你背我吧我一点也不介意……!”之类的胡搅蛮缠。
作者有话要说:
☆、7
7
由于慕容倾多次委婉地表示府中没有常备轮椅的习惯,一时间也找不到能够制作这种代步工具的木匠。萧纵只好一脸委屈求全地表示,自己愿意“退而求其次”,拖着半残之躯自己逛完整个慕容府。
慕容倾对他的胡搅蛮缠其实一向没什么办法,又不可能真的失礼地让客人在府中跳来跳去。显得他待客不周不说,日后传出去还极有可能损害世家的声誉。
不过,时至今日,还有几个人会真正在意所谓的慕容家的形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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