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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纪雪庵几乎坐立不安,忆及青浮山上万家侍卫及承阁杀手皆要捉拿程溏的光景,恨不能立马回头去寻他。但事到如今,韦行舟应已放弃程溏,当初承阁暗箭差点取了程溏性命,只欲将二人逼至桑谷,才好与桑谷长老勾结,利用纪雪庵体内的血寒蛊移功。沈荃也没有理由扣下程溏,与正道至少暂时尚无利益冲突。纪雪庵思前想后,找不到一丝纰漏,便寻不到借口回去。但纪雪庵行事素来妄为,哪里又需要什么借口。

他只是还在生气。当日沈营的死讯传来,程溏悲痛之余口不择言,纪雪庵虽能理解,却还是生气。他尚未气消,程溏竟开口同意与他分开,便愈发火上浇油。纪雪庵也不知怒气向谁而发,是敌人,是沈荃,是程溏,还是自己。他只觉仿佛文火慢熬,火苗如细舌一般舔舐心底,并不叫人十分疼痛,却另有一种隐秘的难受弥漫开来。

那时的纪雪庵尚不知道,这种感觉并非愤怒,而是伤心。

耳边传来柴火噼啪燃烧之声,纪雪庵心下忽然一阵烦躁,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翻身坐起,扭头却见徐朝飞仍抱膝坐在火旁,火光映在他黑沉双目之中,竟跃动出慌乱失控的神色。纪雪庵一把抓紧连璋,却听徐朝飞突然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叹气,却仿佛历经沧桑,抬头看向纪雪庵,幽幽道:“方才纪大侠说得不错,此地离荼阁尚远,左近也没有人家宅屋,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在此惨遭荼阁毒手?”他说的话并不古怪,神态语气却如换了一个人,再无青年盛气凌人的骄傲,面上竟染上淡淡悲意。纪雪庵连璋已然松鞘,却没有拔剑,只不动声色问道:“你知道什么?”徐朝飞转头面对二人来时方向,苦笑道:“纪大侠怎么忘了,此地再偏僻,却是从桑谷去荼阁之路。百年前,那批桑谷叛众,或许走的便是同一条路。”

纪雪庵一愣,徐朝飞却站起身。他手中提着剑,绕着火堆踱了半圈,停下开口道:“他们在这样一个深夜露宿山林,前途未卜,却不知往哪里去。原先种种设想不禁在心中生出怀疑,离开族群的悲怆此刻才慢慢浮出。每个人都扪心自问,叛出桑谷是否做错,将来究竟会如何?”纪雪庵霍然站起身,连璋刷的平举胸前,直指徐朝飞,“徐朝飞,你口中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眼前此人分明便是徐朝飞,却仿佛被他人附身,脸上露出鬼魅般的神情。徐朝飞定定看着纪雪庵,双目骤然一亮,犹如琉璃淬火蹦出闪花,大笑道:“是了,是了!那夜也是如此,人人心中不安,个个神经紧绷,然后、然后有人吵了起来!”他愈来愈大声,似是也在同纪雪庵吵架,“他们其实也不知自己在吵什么,只知要将惶恐无措尽情发泄。”他说着复又顿住,皱眉思索起来,才恍然道:“桑谷中人并不擅武,但这批人叛谷离众,或许却带着兵刃防身。”徐朝飞从火堆后缓缓走至纪雪庵面前,双眼亮得惊人,“而洪水一旦决堤,即可便成泛滥,再不计后果——”

便见银光如电,徐朝飞猝然出手,长剑直刺纪雪庵眉心,却铮的一声被连璋格开。纪雪庵满脸冰冷,徐朝飞却双目尽是疯狂,凌云剑法如流光如霜华,剑风将纪雪庵笼在其中,嗡嗡不绝。却听轰隆一声,连璋如巨锤砸石,晃得水波之上的明月尽碎,顷刻间破了那一招风水月笼。纪雪庵凌厉转身,真气激得长发乱飞,徐朝飞丝毫不惧,仗剑欺上,二人霎时恶斗在一处。

徐朝飞声音尖锐,手上剑势一点不减,“他们就这样打了起来!有功夫好的,功夫差的,甚至还有不会武的老弱妇孺。但他们眼睛发花,脑袋发胀,根本停不下来!你说他们是中毒死的?不是,他们是被同伴杀死的!”他步态癫狂,剑招却是不要命的打法,哪里还有半分凌云剑华美如水的影子。纪雪庵一直落于守势,待他终于闭嘴,连璋直扑徐朝飞面门,剑尖堪堪贴着他鼻梁滑过。徐朝飞疾退数步,但谁知连璋忽然转刃,剑柄狠狠砸在他右腕之上,徐朝飞一记痛呼,手中长剑应声落地。

这一招进退之间实在太快,徐朝飞失了兵刃仍未反应过来,头发却被人一把抓住,身体被拖着前行。突然兜头冷水浇在他头顶,耳畔传来纪雪庵冰凉的声音:“你说完了?”徐朝飞一下甩开他,一手撩开湿透的额发,眼神终于清明几分。他蹲在地上,捡起剑收回鞘,只觉头痛欲裂,勉强抬眼看向提着水囊的纪雪庵,“我、方才怎么了?”

纪雪庵冷冷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倒不记得?”徐朝飞抹去脸上的水,皱紧眉毛道:“我发了疯,拿剑砍你,之前、之前……”纪雪庵打断他道:“你说这些人是当年桑谷叛众,被同伴相残杀死,这些事你从何得知?”徐朝飞啊了一声,终于站起身道:“我先前的确在思索此事,似乎钻入牛角尖,不想明白连觉也睡不着。却忽然想到,这条路偏僻无人,只有从桑谷往返荼阁才会经过,这些人又死了许久,便有了那种猜测。”纪雪庵神色冰冷地盯着他,徐朝飞湿着脑袋狼狈不堪,但偏偏自知理亏,只得强自辩解道:“真是见鬼,难不成被此地的恶灵缠住不成?方才那些不过是我猜测,尚有许多说不通之处,我压根不会说出来让纪大侠你见笑!这些人若当真自相残杀而非中毒而亡,尸骨上又怎么会发——”

他猛然张大嘴,瞪眼看着纪雪庵。纪雪庵直视着他,缓缓道:“因为你没有猜错。他们互相厮杀,是因为中毒发狂。活着的人后来清醒过来,但死了的人便永远留下痕迹。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为何会动手,为何控制不住,就同你方才一模一样。”徐朝飞跌后一步,冷汗自额头滑落,背心早就湿透,“我、我也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

纪雪庵见他吓得面色惨白,皱眉道:“大约是方才不慎接触了尸骨,不过此刻你既清醒,应已无碍,便莫再多想。”徐朝飞略宽下心,却将信将疑望了纪雪庵一眼,“纪大侠真不愧心性坚硬,连那等诡异毒物,也丝毫扰不了你。”纪雪庵闻言一愣,目光看向火堆,他当真一点未受影响么?

徐朝飞因思索白骨之谜而发狂,他却因情爱之事而心生烦闷。方才果然陷入魔怔,其实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值得烦恼?速战速决,迅去荼阁,疾回桑谷,一切纠缠情思,皆比不上早见到程溏一日。他素来直来直往,这般思来想去,大约都是程溏不在身边的缘故。纪雪庵嘴角终于微微缓和,心绪宁静闭上双目。

一夜太平无事。待东方微白,纪雪庵起身,徐朝飞也挣扎着坐起。二人略作洗漱,吃些干粮,便继续北上。山路无迹可寻,须要穿过眼前密林。林间浓雾渐渐散去,夜鸟归巢不见踪影,白骨荧菇的可怖光景不复存在。但昨夜徐朝飞神思发狂,纪雪庵也心绪烦躁,虽然后来安睡无恙,二人心中总不免埋下戒备。前路是否还会遇上种种蹊跷,是否还会稍不小心便着了道,皆是未知。

二人心神紧绷向北赶路,但路上再无异样。偶然遇上几个落单的承阁杀手,徐朝飞毫不犹豫一律直取性命。可怜那几人不过例行巡守天颐山,心知荼阁周遭不是重地,松散惯了,乍看见生人尚未反应过来,便成剑下亡魂。纪雪庵马不停蹄,飞快从旁掠过,徐朝飞不甘落后,收起剑狠狠拍马追上。

那夜之后,徐朝飞似是对自己在纪雪庵面前出丑十分介意,事事冲在他前头。纪雪庵自无所谓,反而落得轻松,况且凭徐朝飞功夫,对付区区承阁数人本就游刃有余。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七日抵达荼阁所在的山峰。

纪雪庵攀在一株雪松之上,举目往半山那片褐绿色望去。他们先前远眺高峰只见一片白雪皑皑,但如今身在山中,虽四周冰雪不融,却也生着不少耐寒树木,并非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只不过——徐朝飞伏在纪雪庵身旁另一枝上,不解道:“纪大侠,你瞧荼阁的药庐袅袅生烟。天颐山脉积雪不化,桑谷有温泉倒也罢了,荼阁居于高峰之上,又种得出什么稀奇的毒草?”纪雪庵道:“荼阁将屋宅建在山阳面,日照既足,又雪水充沛,未必不利于草药生长。”徐朝飞若有所思道:“沈楼主让我们来荼阁的目的,究竟是毁去那些害人的毒物,还是……”他欲言又止,纪雪庵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毒物终究只是物什,害人的却是荼阁。你离开桑谷已有十日,事到如今还在迟疑什么?”徐朝飞强自镇定一笑,“我并无迟疑犹豫,只不过凌云剑法从不杀手无寸铁之徒,即便是魔教中人。”

他毕竟年轻,面向纪雪庵的脸上不肯有一丝示弱,却更有一种坚持。徐朝飞见纪雪庵不语,不由生出一种占上风之感,笑了笑道:“所以纪大侠,我们最好在此处便商量好对策,免得刀剑无眼,到时便来不及。”纪雪庵看着他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却是一个大大的冷笑,“眼中只有自己的剑么……哼,世人皆说我目空一切,我瞧你却有过之而不及。当年荼阁血洗雁州梁家,你还只是个奶娃娃。不错,你生在武林最太平昌华的年间,便是魔教难得来犯,也与你毫无关系。”

“你——!”徐朝飞气得满面通红。纪雪庵敛起讽刺,冷冷道:“你要做侠义剑客,自可回你那温柔多情的江湖,却不要来这里送命。所以我才厌烦沈荃,非要塞一个天真可笑的人在我身旁。徐朝飞,你既小瞧敌人,又能把自己高看到哪里去!”语罢却再不废话,松枝骤然一降,纪雪庵腾空而起,向松林之外的荼阁奔去。徐朝飞咬紧牙关,手中死死握着剑,猛提一口真气,追上前头的白衣人。

二人一前一后,身形如箭,奔出松林。纪雪庵白影一晃,停在一间屋舍的顶上,徐朝飞学他模样,双足倒挂在檐上,脑袋刚好露在窗沿,看清屋中人物。屋里只有两人,背对着窗口,坐在桌旁拣着菜叶。徐朝飞瞧得一呆,却见那个半大少年微微偏头问身旁略年长些的少女道:“阿姊,五啖园这几日怎么催流蕃叶催得这般紧?”少女随口答道:“听说蛊王临近产卵,五啖园上下最近都忙得很。”少年闻言笑了一声,他尚未变声,笑音清澈透亮,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生寒意:“蛊王平素爱吃流蕃叶,生产前必然要吃人肉。阿姊,这一回不知吃谁?”少女咯咯一笑,漫不经心道:“兰阁之前便送来几个细皮嫩肉的孩子,你不必替蛊王发愁。”

徐朝飞心中发凉,定睛看去,才发觉姐弟二人哪里是在拣菜。桌上满满一篮草叶生得十分眼生,大约便是他们口中的流蕃叶。二人说笑一阵,便不再言语。徐朝飞一时不知所措,只得扭头去看纪雪庵。纪雪庵淡淡瞥他一眼,却忽然点了点头。徐朝飞只见眼前一花,纪雪庵一条白影竟已蹿入屋中。

桌旁姐弟二人吓了一跳,一下背过身跳起。桌上篮子被掀翻在地上,二人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银光。连璋出鞘,少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少年却反应极快,就地一个打滚,头发被削去一大片,竟险险躲过纪雪庵一剑。他惊魂未定抬起头,变故发生太快,竟想不起要尖叫,只能直愣愣地看着窗外闯入的第二人。徐朝飞盯着少年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只犹豫了一瞬,便举起手中的剑。

但他终究还是犹豫了。便在一瞬之间,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纪雪庵本已一脚迈出门槛,只当将漏网的少年交给徐朝飞就好,闻声面色一沉,顿住身形回过头。他一回头,便见一蓬银针直扑徐朝飞面门。徐朝飞吃了一惊,提剑疾挡,叮当声音之余,眼角瞥见少年脸上诡异笑容,心中便知不好。他一招长云扫叶剑挟秋风,一下打飞所有银针,但少年掩在袖中的手指已然按上机关。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一记痛极的惨叫,一道亮弧笔直飞来,竟将少年的手掌钉在地上。徐朝飞再不迟疑,长剑向前一送,刺入少年胸膛。

纪雪庵一脚踹上房门,又飞快关紧窗户,跨一步到少年身旁拔出连璋。周遭已全是脚步声,少年的两记叫声足以引起整个荼阁的警觉。他将二人留在屋中,外头的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只怕一出去便是暗器如浪。徐朝飞握住犹插在少年尸体上的剑,向后一拔,顿时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纪雪庵回身看他一眼,忽然不顾血污,伸臂抓住他领口拖到身前,另一手抓了一把百草丸重重拍在徐朝飞嘴中。

二人相距不过咫尺。纪雪庵直直盯着徐朝飞的瞳孔,一字一字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可明白了?”他的话未说完整,徐朝飞却已全然明白。他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被纪雪庵这般盯住,他才知自己先前多么荒谬可笑。这股冰冷将他冻得再清醒不过,一时间,所有关于他自己的思绪全部敛去,只点一点头,哑声道:“我明白了。”纪雪庵松开他,低声道:“去那个五啖园,走——!”最后一字却是高喝而出,一掌凌空劈开房门,当先冲了出去。

门外兜头便是暴雨细针,纪雪庵真气护体,双袖贯风,暗器还触不到他的衣角就已被震飞。连璋在身前开路,一个一个面覆黑纱的荼阁中人倒在地上,再无法起来。徐朝飞几乎整个被纪雪庵掩在身后,心底明白他并非为了保护自己,只是实在太强。他浑身紧绷,将所有力气聚在右臂,一剑刺出一个血窟窿,霎时取了一条侥幸逃过连璋的性命。

荼阁的黑纱面罩原是为了防护毒烟,二人均服食了百草丸,又尽量屏息敛气,倒暂且不怕。但荼阁中人毕竟功夫不济,只凭铃阁精巧暗器和荼阁剧毒,藏身在廊柱后屋角里,却不敢硬拼。纪雪庵眼见再无人挡在身前,分明意在诱他入室杀敌。荼阁擅毒,一旦落入封闭居室,己方无异于任人宰割。他冷哼一声,连璋刷的横在身前,剑刃上的鲜血顿时在墙上甩出一道血弧。躲在暗处的敌人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便在他满身破绽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竟有无数枚毒器向他疾速袭来。

徐朝飞瞪大双目,一剑从一人颈间划过,飞身扑来,欲替纪雪庵护住背后。他方才窜至屋顶上斩杀数人,如此赶来着实勉强,几乎咬碎牙齿。千万道闪着毒光的暗器一齐飞向纪雪庵,不过眨眼工夫,足以将他毒死千万遍。徐朝飞尖声叫道:“小心!”却忽觉纪雪庵身体竟微微晃了一下。

纪雪庵身体轻轻一晃,难道他已被暗器刺中?徐朝飞刹那心中凉透,却听纪雪庵厉声喝道:“滚开——!”他话音尚未落下,足下青砖啪的绽开一道裂缝。徐朝飞眼睁睁看着纪雪庵举起连璋——他也只来得及看清这个动作,随后的场景几乎不敢相信双目。银光舞在纪雪庵周身,如暴雪乱飞,如浓雾漫开,最后竟如白纱将他全然笼住。徐朝飞呆呆望着身前不远处的那团银光,不知究竟是纪雪庵的剑太快,还是他的真气太过浑厚,只听轰隆一声,整条石径的青石应声一齐碎裂。

便在那一瞬间,银光刹那散去。暗器骤然掉头,如疾雨直扑徐朝飞,他凭着本能向下狼狈一趴,顾不上爆开的青石炸在耳旁,手臂勉强护住头脸,方才反应过来纪雪庵那一句滚开原来是向他说的。徐朝飞就着冲势打了个滚,屏息良久终于重重喘了一口气。他无力地仰面躺在地上,听着耳边闷哼痛呼不绝于耳,最后归为一片死寂。徐朝飞哑声笑了一下,缓缓道:“真气护体并不稀奇,所谓气墙,但凡内力高深者皆可做到。昔日听闻气墙之上更有一种高妙绝伦的功夫名曰镜返,可在瞬间将袭来的兵器精确无误地弹回发射之处,宛如敌人揽镜自照。我从前只当传闻只是传闻,原来百闻不如一见,漫天暗器,竟也能一瞬反弹送还。”

纪雪庵背对着他,站在碎成青砂的地上,冷笑一声道:“镜返又有什么了不起?荼阁擅用毒,想必这些人已各自服了解药,仅仅被暗器回刺,又怎能一下取尽他们性命?”徐朝飞猛然一颤,从地上跳起,三两步走到树后,一眼瞧见一个死人眉心扎着一枚银针,几乎没根而入。他神色复杂抬起头道:“不是镜返,却更胜镜返,直取死穴,一招毙命。”纪雪庵面无表情回过身,徐朝飞吃惊叫道:“纪大侠!”

却见纪雪庵嘴角淌着一道血痕,面上苍白如纸。他淡淡道一声无妨,方才受伤只因一时爆发内力过狠,并非逆行经脉受损,待到休憩时调息片刻便好。纪雪庵看一眼徐朝飞,他方才猝然趴下,身上难免被碎石划出几道伤痕。此人功夫不弱,反应也称得上敏捷,可惜终是与自己缺了些默契。

二人身处敌所,此刻情境不容纪雪庵思考太多,便抬脚向前走去。徐朝飞连忙跟上,仔细打量着四周。方才一击似是荼阁倾巢而出,如今整座宅院空荡一片,纪雪庵与徐朝飞穿过重重屋舍,如入无人之境。纪雪庵一剑挑开一扇小门,剑尖抵住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冷声问道:“五啖园在哪里?”那人结结巴巴,伸手指向东面,“往、往东走,过桥,桥、桥对岸山洞。”纪雪庵神色不变,连璋轻轻一松直刺心脏,叫他死得不觉痛楚。他一转身往回廊东边大步而行,院中日光斜斜照在他的身上,依旧是冰姿雪貌,一身白衣滴血不沾纤尘不染,惟有手中连璋银刃染上一片刺目血红。

院子东面果然开了一扇偏门,却因山中雾气浓重,带着令人不适的湿意。纪雪庵与徐朝飞皆不敢大意,调整呼吸收息敛气。前方有路,却是再简陋不过的半山栈道,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偏偏木道年久失修又湿滑不堪,一个不慎便恐怕尸骨无存。二人刻意收敛气息,一时施展不得轻功,只得足下小心翼翼。而山路盘旋,贴壁而行,绕得头晕目眩,只知渐渐向下,却根本看不见前路。

分明是呵气成雾的严寒之处,徐朝飞额上却慢慢渗出汗水。他不知纪雪庵要去五啖园做什么,但听之前那对姐弟所言,五啖园似是荼阁之中的一处重地,要彻底捣灭这个毒窟,必要摧毁五啖园。方才纪雪庵那招再惊人,徐朝飞也不敢侥幸荼阁中人已全军覆没。剩下的人藏在哪里?还会不会有更阴险毒辣的埋伏?徐朝飞心乱如麻,却只能苦苦压制,将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脚下。前头纪雪庵正转过一弯,他落后数步,一时间面前只有嶙峋山石,却看不见纪雪庵。徐朝飞刚迈出一步,忽然面色巨变抬起头。

只听轰鸣如雷,尘土似雪,一块巨石从高崖之上呼啸滚落。徐朝飞心跳如鼓,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凭他功夫,躲开巨石并非难事,但是往哪里躲?一步之差便要跌落深渊,栈道被砸毁二人更是插翅难逃。徐朝飞避无可避,愣愣站在原地,眼见石头转瞬已近在头顶!生死关头,徐朝飞突然动起来。他依然不知向何处逃,但身体快于脑袋,却绝不肯束手待毙。长剑在木头上猛地一撑,徐朝飞借势跃起,身体在半空毫无依靠,却蓦然被一只手扣住臂膀。

那只手宛如铁钳,也只有疼痛能唤回徐朝飞一丝清醒。纪雪庵在轰隆落石声中怒吼道:“发什么呆!”一把拖着徐朝飞向前奔去。不过一步距离,石头便要砸在徐朝飞头上,他堪堪避开,身后栈道却应声而断。二人再顾不上提防毒烟,足下生风,只想跑得更快逃得更远。但石头却不止一块,山上必有人布好陷阱,哪怕毁去这段栈道,也要取二人性命。木头在脚跟后一截截崩断,绳索松开,唯一的路消失在山崖间。这条路窄得本就仅容一人,徐朝飞紧跟在纪雪庵身后,只觉脚下猝然一空,一口气未来得及提起,竟向下摔去。

但纪雪庵并未松开那只手。徐朝飞肩膀痛得险些脱臼,却被一股大力猛提上去。二人在滚落的巨石与崩散的木头间左闪右躲,栈道已毁,纪雪庵竟倾过身体,双足奔得飞快,一手尚提着徐朝飞,另一手握紧连璋划在山石上,声音刺耳火花四溅。他口角紧闭,仍不断有鲜血渗出,就算支撑得了一时,又能坚持多久?却见眼前豁然开朗,深渊对岸的山峰之上赫然悬着一道绳桥,另一端就稳稳系在栈道尽头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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