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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化寺,李煜忆筑自北魏。宋帝却言由唐时一塔院改作而来,寺内有一高僧肉身,他去瞻敬真体。又言累朝若遇旱涝,往此肉身前祈请,多灵验。此次连雨不断,无法祭天,他遣专使祈请于真身,不如约则毁之(注3)。

读此李煜面有嫌恶之色。他还第一次见宋帝的自大狂妄,与武后命诸花冬日开何异。

翌日,汴梁雨停。

久而开霁,日光洒入窗棂,直射李煜握笔之手。

笔停在半空许久,搁笔时他手腕已酸胀。

移步窗边。自认北地羁囚,岂会如爱故土一般爱这囚笼,囚笼具体模样都不曾入他眼中。

书斋在假山一侧,越过假山就是他曾与妻喂鱼的小池。书斋四周无围墙隔绝,前后皆由小圆石铺出方形,代替围墙划出书斋之天地。

书斋不大,一书案,一书橱,另有几个小几,放瓷器或青铜器。墙上挂着几幅画,有山水,有花木。

雨停得突兀,幸而院中路皆由石板铺成,纵霖雨数日,不至流潦纵横,泥涂浑浑。春日久雨后,天碧如洗。有那一瞬,似是无尽碧色暂令人忘忧,否则李煜不会忆起在国时种蕉邀雨之诗意,还认为芭蕉叶上残留的水滴与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在合奏。

又一日,鲤鱼信中言洛阳南郊祭天礼,又记途中听得百姓语“少经离乱,不图今日得观太平天子仪卫”。

李煜觉这一句的字分外张扬,眼前浮现那人写这话时的耀武扬威态,却不觉恶意。按信中意,似乎宋帝本人等这一日也很久了。

或许太多人等太久了。

李煜虽不曾想,他的天地禁锢在大江之南,但这句“今日得观太平天子”,正如史册中所记数百年前有耆老因王师收两都而感泣“不图今日复见官军”,“残生不沾王化,于今百年”一类(注4)。

到此时,即使他心中所剩最后一丝怒,怨,恨,或不甘,也都如香炉中飘出的袅袅轻烟,吹散无影。

雨停得太巧,李煜向来信鬼神。在国时曾遇大旱,苦求时雨,亲为祈雨,作祈雨文,上天数月才有回应。待雨临,农事已被大伤。

或许上天也难违真龙意。

李煜自不敢于佛寺胁众佛:城不守则毁一众金身。他是诚心,非与佛交换。

也存丝侥幸,望自己真心使佛力助江南国运。

神佛不助,是他无德。

《易》言“乐天知命,故不忧。”这太难。到今日只勉强达“知天命”。

但不到今日,李煜也不能知晓一事——“知天命”可让他接受国破北上,却难以抵御露冷月残下,异乡延绵永久之孤寂。

白日尚可笔墨相伴,入夜则难。为应付那人耳目,他在睡意未临前吹灭灯烛。在帐中蜷缩;或夜中徘徊,也唯恐被他人发觉。修夜长寂,专思知哀。独囚异乡之孤寂早缠上了他,有时想,这孤寂是否类似“野风吹草木,行子断肠意”,又无人可诉。

偶有药石亦招不来丝毫睡意时。

他曾在可闻针落的漆黑中,被孤寂追逐近于胡乱,生出些只能再被自己埋藏的渴望。

又一日,李煜尚在卧房赤足徘徊,待睡意临。却听到院中些动静。第一念便是躲,房中哪有躲藏处,遂踮脚小跑至榻上。

卧房的门被推开了,响起的脚步声极沉稳。帷帐随后被撩开,挂于钩上。

来人提了个小灯笼,照亮榻内一片。李煜背朝来人,只不动。

熟睡与假寐,甚易分辨,来人略施些小手腕,手在李煜身间轻滑,还没怎么动作,李煜急于躲避已坐了起来,只还背对他。

“要装到几时?过来,有话问你。”

话中轻快,周围飘出酒味,李煜无法,只能起来。

屏风与床榻间距离不大,赵匡胤这一站,空间更显狭小。见李煜谨慎地往床沿一丝一丝挪动,正想起狩猎场上柔顺易惊的温顺小鹿,手指借着酒兴弹了弹李煜额头:“坐着就好。”

李煜怒其举止,不肯依言,双脚正要落地,右肩被人一按。施力人没用几分力道,也不语,待收回手,李煜就不再动。

问话多关于他的身体,他偶尔点点头,刻意回避宋帝的脸,目光停在其深蓝布袍系着的皂色腰带上。

“回信有吗?”

李煜自不回信,又不敢直言,索性不语。

“光美的信你回了?”

不知他是何时回了京,听其语,玩笑意重,李煜都不当真。目光又移到他身后的屏风上。灯笼光弱,屏风只被照亮一角。

反是赵匡胤要解释:“我不至连弟弟私信都过目。光美贪玩不假,大事上不该糊涂。你二人私交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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