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首战大捷的折报送抵金銮宝殿。朝堂之上龙颜大悦,马承明的折报写得虽然简略,但末了还不忘添上七皇子独闯敌阵,斩杀鲜卑名将的英勇事迹。
“果然虎父无犬子!”天顺帝居然笑出了声。
景颜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父皇。虽然自己没有一官半职,但他依然每天四更起身,五更早朝。他知道前几天太子府里舔了一位小皇孙,而今个前方又打了大胜仗,这皇帝心情好得不得了。于是在散朝之前,景颜毛遂自荐向皇帝讨要官职。皇帝听了虽然皱了皱眉头,但转念一想自己七个成年的儿子中,只有景颜一人尚无一官半职。为人处事方面他又没有任何明显的过错,而且去年凉州大捷他也确实有功,于是略微沉吟赏赐了他一个四品文官——太仆寺。
景颜领旨谢恩,却在心中暗暗自嘲,父皇居然要自己去管理马畜牲口之事。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是赶到城西走马上任。办公的官房只有小小的一间,还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残破不堪。坐在里间,景颜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马场里马鸣之声,等到日上三竿房内还是只有他一人。自嘲的笑,笑得苦涩,眼里是一片不为人知的酸疼。他默默地走了出去,迈过一道又一道的石阶,看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马蹄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
门没锁,一推就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冬日里枯败的草地,再往里走是一排马厩,有个穿着灰色麻布短衫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正拿着装满草料的簸箕在喂马。
“老人家,”景颜上前做了个揖,“我是新上任的太仆寺,请问………”老头回头看了看他,“那边还有一个簸箕,要劳烦大人和老头子一起喂马。”
“哦。”景颜将长袍卷起压在腰带里,也抬起了装满草料的簸箕,“老人家,我叫景颜,今天………”
“知道。罗里吧嗦的。”老头子头也没回只是吸了吸鼻子,将空空的簸箕装满又走到马厩前,“你不就是明光殿贤妃所生的皇子嘛!”景颜吃了一惊,定睛仔细看去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头。“正是。请问老人家以前是宫里的人吗?还敢问老人家高姓大名?”
“名字?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说完老头解开一匹灰色高头大马的缰绳,用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这匹马扬起前踢嘶鸣起来。“小子,骑骑试试?”
“好!”景颜刚刚翻身上马,灰马立刻撒开四蹄一阵狂舞,硬是生生地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哈哈,看你那熊样!”老头子从腰间拿出烟袋,抽了两口,指着灰头土脸的景颜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的模样。
“糟老头,你笑什么笑!”景颜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枯草,“我就不信,我连一匹马也驯服不了。”景颜又蹿上了大灰马的马背,这匹马又开始发狠,不停地扬蹄乱窜,景颜双手紧紧抓住缰绳,放低了身子贴着灰马的身子。可是这匹马嗖的一声就越过了跨栏向外奔去。疾奔的马蹄刨起了地上的雪,也刨起地上的干土,扬起的尘土呛得马背上的人都快流出眼泪。不过他一直忍着,最后呛得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也死活不撒手。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景颜终于驯服了这匹彪悍的烈马。
“如何?”景颜在马背上嘿嘿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然后手撑马鞍,一个翻身潇洒地跳了下来。“看你还敢笑我?现在,我有没有资格和你一起喂马?”景颜看见老头子白发苍苍却红光满面,声如洪钟,而且他抽烟袋的时候居然是单腿扎马的,又能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万万不可小看了这个喂马的老头。虽然景颜不是肉眼凡胎的俗人,但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竟然是追随先帝(现在皇帝的父亲)南征北战的大司马——莫听风!
在自己的官衙里和老头子呆了一天,景颜心情颇为愉快地回到了明光殿。小丸子,立刻端出了金盘和毛巾,随后还拿来了一盘精致的小点心。“殿下,今天小喜子(皇长子景滦的贴身小太监)和小桂子(皇八子景彻的小太监)在御膳房打起来了。不过大殿下知道后责罚了小喜子,小的们都说大殿下城府太深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和太子殿下一较长短…………”
小丸子发现景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制止他私下议论朝政,于是说得越发地卖力和详细,直说得神采飞扬口沫四溅。让他更意外的是景颜用膳完毕后还赏了他一颗夜明珠,“小丸子,以后你在宫中多窜窜门,凡事多看多听,多拿点好处给那些个太监宫女。不过有一点要牢牢记着,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什么也别说。”
“殿下,这珠子你还是收起来嘛,小丸子不要!您吩咐的事,小丸子认真去办就是。”景颜看他说得恳切,知道他是担心明光殿里的用度不足。“叫你收下,就收下!现在我也有俸禄,如果实在不够,我会去离忧殿借。”
“小的知道了。“小丸子这才小心地把这颗夜明珠放进了口袋里。
没过两日,景颜果然去了一趟离忧殿,他知道恩年不在,迎出门来的是小祭子。“二殿下,公子远征还未归来。“
“我知道,几天前他不是还在边线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吗?”景颜提到恩年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
“那是,我们公子那叫一个英明神武………”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然聊了半个多时辰,景颜起身告辞的时候,小祭子还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直到景颜走到宫门前,小祭子才一拍脑门说到:“二殿下,公子临行前吩咐过小的,说这离忧殿内任何物件都任二殿下取之用之。”
“甚妙,甚妙!小子天天准时来喂马!”老头子一见景颜就嘻嘻笑着,随口说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能勘破世间一切皆虚无,无为人生最欢乐!”
景颜端着簸箕的双手略微迟疑,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的把草料一把一把地抖散放进食槽中,他知道大皇子和太两人都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一较长短,而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二皇子连去争夺储位的机会都没有!凭什么?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们?空有一腔治国安民平天下的抱负,别说那九五至尊之位就连一个可以略展所长的机会都没有。他心中此时有说不出的惆怅,深深地叹了口气却依然眯着眼睛笑得一脸灿烂地说到:“无为人生?——我才不要!总有一天我要这天下之人都尊我敬我!”
这天景颜从官房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慢慢走进了闹市,最后挑帘钻进一个规模颇大的酒肆。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金漆大扁垂在二楼的檐上,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长门极第”,原来居然误打误撞来到这皇城之中士子云集之地。
“伯年兄,此番也是赴京赶考的吗?”
“正是。我辈怀腹经纶,若能为国为民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好事,也不枉此生了。”
“对对对,我等恰逢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之时,且不说博取功名,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道中人相谈甚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就开始议论起国家政事。
景颜独自一人要了一壶花雕,两盘小菜自酌自饮起来,苦笑皇子的身份让他连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活在这多余的世间,活在父亲的漠视与他人的悲悯间!
酒肆的后院种满了杏花,洁白的花团开得如火如荼地热闹,景颜索性拎着酒壶步入了院中。
院子本来极大,雪白的铺了一层散落的花瓣,居中的石桌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景颜突然起意,仰头喝光了壶中的酒抓起毛笔奋笔疾书,一笔一画,不疾不厉,运腕而不运指,手法精熟全神贯注。
宫门未识济州才,拥慧折节益自伤。
挥剑吟诗奏苦声,青天大道独不得。
欲济无舟耻圣明,一生襟抱未尝开。
苦恨年年皆蹉跎,只是王门一弃子。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思绪却越飞越远。
“好字,好诗!”一个清冷中带着点温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景颜猛然一惊,连忙回身,便与那双黝黑的眸子对上了。大片大片的杏花从两人身边飘飘落下,他的身影就这样半隐在杏花之中。一刹那,以为他是从画中走来的人,珠玉白的衣衫,乌黑披散的长发。他的眉眼是那样的漂亮,长眉入鬓一双凤目清澈宛若流水。世间竟有这样漂亮的男人!景颜怔了怔想张嘴却发现自己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公子,就是这人用了您的纸笔!”一个七八岁的小倌抬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白衣公子用眼神示意小倌先退下,然后从托盘中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双手举着递给了景颜,“公子,这幅诗字,可否送与在下?”
“你喜欢?”景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嗯,酣畅淋漓的墨宝,发自肺腑的诗文,在下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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