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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车子驶上要道,恰跟一辆吉普相错而过。有朱顺水的手下瞭了一眼:“开车的是个女人。”

☆、俱往矣(中)

雍希羽站在仓库里,望着脚下梁斗和燕狂徒的尸身,紧闭着唇。他已经探过两人脖子上的动脉,已然是没救的了。在得知梁襄还在春江时,他就知道事情要遭,梁斗和燕几道——一个君子,一个狂徒——都不会是朱顺水的对手。这两个人根本不明白,要废掉朱顺水这样一个人,得采用什么样的方法。这两个人的情感过于充沛,这在对敌时是很不可取的——邪恶之人的最大优势在于他们不遵循任何规则,这就让他们站得高度较之普通人要高,所以他们拿捏普通人的话,一捏一个准。因此,要想清洗邪恶,就必须站得比他们更高,离情感充沛的普通人更远——杀死邪恶的不是魔鬼,但更不可能是普通人。

雍希羽带来的人分散在仓库,检验巡视。雍希羽离开春江后便带着他们直奔码头,却还是慢了一步。来的时候,里面已经对上了手。雍希羽不便露面,绕到侧边,跟手下解决掉在外望风的朱顺水的人,就向□□击。七八具干儿和手下的尸体倒在地上,被雍希羽的人归到一处。空气中尽是血的温热的腥气,雍希羽绕着尸身踱步,在心里默默地划着十字。

“什么人?!”外面有人大喝,听来是司机老于。

“雍先生——”高似兰的声音,脚步声杂沓。

雍希羽眉心一跳,来了?扬声道:“让他们进来!”

风灯昏黄的投光中,高似兰嗒嗒嗒嗒高跟鞋敲地一路直奔而来,她的面色昭示着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直奔梁斗的尸身。

还有一个人。雍希羽目不转睛望着他,他走得没有高似兰那么急促,但是脸上也是一副被海水漫过的味道——所有悲伤的神情,都是被海水漫过后的样子,雍希羽想。他默默地打量着来人,跟记忆中若干年前的模样做比较,最后下了个评语:风韵不减当年。他本来想说风华不减当年,但思考了一下后,改成了风韵。

那人走到燕狂徒尸体旁,蹲下身,凝望良久。“爸!”他低声道。仓库安静,所有人都听见了。

雍希羽胸中一颤,“爸”这个字眼牵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重新望向梁斗和燕狂徒惨白而僵硬的脸,脑中想起的是另外一位父亲——他自己没能有机会叫声“爸”的那个父亲。

“都是父亲啊!”海水也漫过上了他的眼睛。雍希羽站在风灯下,立得笔直,只有眼睫沉思地垂着,为海水漫过的双眼支着重帘。

“雍大哥,警局的人好像过来了!”一个手下从外面跑进,道望见了路上的一串车灯。

雍希羽仅停顿了一下,就挥手道:“来几个人,把这二位先生的尸体搬到车上!”转向李沉舟和高似兰,“李帮主,高小姐,上车吧!”

他原本指望两个人还会耽搁上一会儿——如果是这样,他不会感到惊讶。然而李沉舟和高似兰却都只是沉默了一下,就都站了起来——一丝赞许划过雍希羽的眼。过来几个人,他们并李沉舟和高似兰一道将尸体搬了出去。

风灯也拿走了,一群人迅速撤离。雍希羽和李沉舟、高似兰坐在一辆车上,由老于开车,领头沿着僻径驶离码头,往荒寒的郊县走。

“绕一点路,最后摸黑进城就行了。我在杨浦那边有个小宅,二位这几天就安歇在那里吧!”雍希羽略微侧头,望着后视镜中的李沉舟。

“对了,李帮主,我好像还没做自我介绍。”

李沉舟这才正眼看向雍希羽,将那顶一尘不染的礼帽和修得一丝不苟的鬓角纳入眼底。阴影里,他的眉目又深邃又朦胧。

“不必了,似兰跟我说过了。”然后,他就转向了窗外。

福昌饭店二楼临窗的位置,柳随风跟赵师容相对而坐,执着刀叉吃西餐。自那日赵师容同意两人的婚事后,柳五感到自己有权利邀请未婚妻出来吃饭,好培养彼此的感情。昔日的赵姊,如今变成了师容和未婚妻,这样的转变让柳五心神飘然,连走路都觉不出是踩在实地上。另一方面,他的内心也是不安和惶恐的。赵师容对他而言一直是神明般的存在,而他自己只不过是匍匐神坛下顶礼膜拜的香客,如今他居然可以走上前去,跟神明并肩而坐,同赏祥云。在这种巨大的恩赐的幸福中,他这个昔日的香客难免心中惴惴。

就拿请赵师容吃饭来说罢,事先他思量了很久:是请赵师容吃中餐还是吃西餐?若是中餐,应到哪个饭店?若是西餐,又应到哪个饭店?他想问一问师容的意见,踌躇半天打电话过去,是老妈子接的,说太太还没起床呢!连忙致歉,惶恐不已地挂了电话。抽了半支雪茄,决定去吃西餐,尽管自己喜欢的是中餐。因为他知道萧开雁经常请赵师容吃西餐,想来师容定是喜欢的。况且在他眼里,赵师容正是有一种跟传统中国女子所不同的气质——一种异样的高华,这正是西餐给他的印象。所以,师容和西餐,是相得益彰。何况,就算请错了也没关系,他们即将结为夫妇,夫妇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一起吃三餐,或是随便什么师容爱吃的东西。

赵师容用叉子叉起蘸酱的生蔬,往口里送。她没怎么动牛排。柳随风却是一气吃了一块牛排,又开始切第二块。他见赵师容如此,殷勤道:“师容爱吃素?”说起来,他还真没什么印象赵师容爱吃哪些东西。记忆里好像赵师容没什么特别爱好的食物,像是有什么便吃什么。这让柳五觉得惊奇:大小姐居然不挑嘴?后来变成了爱戴赵师容的理由之一:到底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对吃饭如此淡定从容,换了穷人家的丫头,可不就是这种吃相了!柳五自己出身低微,对于食物尤其是肉食保持着挥之不去的饥饿感,吃得再饱也不觉得饱。因此对于赵师容这种淡然的风度,便格外感佩,感佩中带着自卑。

赵师容咀嚼着蔬菜,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不想向他解释,她吃素是因为李沉舟这两年吃素吃的多,她是跟着李沉舟的习惯来。自己并非不爱吃美味的肉糜,只不过一同进餐的人是他,她失了品尝菜肴的胃口,寡淡的蔬菜更加应和她的心情罢了。

柳随风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目光渐渐盯在自己持刀的指甲盖上。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柳五爷的刀法是比枪法更加无所匹敌的存在。上次他好像在李沉舟面前露了一手——是他大意了,不过想来李沉舟应该并没有做太多的联想。被开了苞的老狐狸,在床上的老狐狸,视力和爪牙都已悄然退化。

柳五的目光移到赵师容盘绞如云的乌发上,眼里带着梦游者般散漫的温柔。他不介意赵师容对他的态度,冷落也好,生硬也罢,他全盘接受。而他在赵师容这里受的气,则会在别处得到宣泄——一五一十的宣泄。他绝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委屈赵师容,如此一来,就只好委屈其他人了——莫艳霞之类。

他以极其罕见的絮叨开了口:“四五年前,我在明故宫西边买了座幽静的宅子,停停歇歇地,装修了个大概。我想婚后,住到那边去,不知道师容你愿不愿意过去看看?看哪里不合心意的,哪里想放什么样的家具,说一声,我叫人去弄……买了这几年,都没舍得住,觉得这么好的房子,一个人住太浪费……好房子得有好伴侣,好妻子,才会有好人气,好宅运……嗯……”说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几个字,望一眼赵师容,春水春波在眼里荡漾,春花春草在脚下怒放。

“鼓楼的宅子你准备怎么办?”赵师容搁下叉子,神情冷淡地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沉舟在估衣廊还有个公寓,还有那个碑亭巷,不过碑亭巷里还住着人,暂且不算,那个夏樱桐我知道是一早就走了……新房不用着急,先将老房子处理掉再说吧!”

柳随风听到估衣廊三个字,心里隐隐地不自在。他倒是想忘掉,自己曾跟李沉舟在那个公寓里的一幕幕□□,那种毫无顾忌的冲撞快感,最原始的雄兽般的欲望……轻轻地扯下嘴角,他笑道:“一切都听师容的,你说把老屋怎办罢!”

赵师容将最后一棵生菠菜切断,“留着——留着睹物思人。”

柳随风脸色连变数下,春水春花一个干涸,一个凋零。

赵师容不再看他,慢慢地饮茶——李沉舟的习惯。她说:“沉舟是要回来的,他回来后,不是还要住回去麽!……他的东西,你也别乱动……就算估衣廊里面以前住的是夏樱桐,你也给我先留着,万一沉舟哪天回来问我要,发现被你卖了,他会不高兴……”

柳随风低着眼,没有反驳,手上的餐刀却慢慢握紧了。

“什么?五爷跟夫人……?”兆秋息挑了一筷子拉面,顿在半空,“夫人要嫁给五爷?”难以置信,半张着嘴冲着宋明珠。

宋明珠跟兆秋息坐在小馆子里吃面,热汤烫面,驱走逼骨的寒湿。辣子放了很多,几口下去,舌头直吐。她喝口甜酱汤,笑得有点儿嘲讽,“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柳五藏的居然是这份心思,赵姊为了帮主,只好答应。哈!如今莫艳霞成天在宅子里歇斯底里,我连鼓楼都懒得回。商会抵掉,我乐得轻松,柳五现在是满面桃花,除了赵师容,看不见别的,也想不起别的,还是那句话,我乐得轻松看大戏!”用手去撕肥瘦相间的大块扣肉,吃得秀气的鼻尖上冒了汗。

兆秋息哑在对面,望着她大快朵颐,嘴里忽然又干又苦。他喃喃道:“五爷,不是跟帮主……”

宋明珠眼睫上撩,油乎乎的红唇两道弯弯,“那档子事儿,能当真吗?”

兆秋息废了大力,才将唾沫咽下,原来“那档子事儿,是当不得真的”。他忽然很想见李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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