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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静珊长长地叹气:“不算个事儿?……这个赵师容——怎么有脸做得出来!”

还是下班后的萧易人说了句值得深思的话:“妈,你也别太愤怒了。我看这里头有文章,李沉舟拘在我们那里几日,柳五都没个动静的,赵师容一露面,柳五就来电话了——赵师容是不是个安分的女人,但她对李沉舟是没得说!赴汤蹈火摘星星摘月亮,不带犹豫的——秋水之前跟他们走得近,他最清楚了,是不是,秋水?”

点燃了吕宋烟,向萧秋水戏谑地挑眉。

萧秋水脸色始终难看着,低头看饭碗,“赵姊是很爱李帮主。”

孙静珊可不爱听这个,笃笃地用筷子敲击盘沿,“易人你把烟给熄了!唐方不能闻这个!”

萧易人神色不变,不声不响碾灭烟头,喝口红酒,兴致勃勃接道:“木已成舟——妈你气得要死也没用!赵师容那样的女人,她在做什么她自己会不知道,我们替她看着害臊,指不定人家心里有数的很!她都不怕闲言碎语人言可畏的,我们在这儿急红了脸算什么呢!那些三姑六婆长舌头妇人的,随她们嚼去!我们只要装出个受害者模样,把事情都推到赵师容头上,到了夏天往四川一搬,也就完了,多大个事儿——”

萧易人自己仕途上屡遭挫败,正是个灰心时节。灰心时节而得以看场好戏,看到世人比他更加难堪更加窘迫的情状,实在让他宽慰不已。老实说,他在南京是没什么想头了,若是果真打起来,将阵地转移至四川老家,凭借萧家在那边的根底,指不定能够挽回颓势,

重开胜局。

孙静珊听了他的话,并不觉出莫大的安慰。她只替开雁心疼、憋屈,她自己被人看笑话倒是其次,她就舍不得自己的开雁被人嘲笑奚落、嚼舌根子——那么老实厚道、兢兢业业的一个孩子,那么细心体贴、处事周到的一个孩子——本来找上赵师容那个结过婚的女人,心里已经够替他不值,谁晓得那个女人头一调,一声招呼不打地,又跟个下三滥出身的男人结婚去了!这个世道,这个世道……

议论无可避免地起来了。萧家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压力和煎熬。对萧易人,人们不敢过分地打问,尽管萧易人已经准备好了现成的话,来揶揄无聊的妇人们。对萧秋水,似乎也不便刺探,萧三的面孔,早在此之前,就冰封了起来,一日日飘着霜雪,随时预备向谁刮扑过去的模样。而当事人萧开雁,始终在军校待着,离社交界已远,而军校的各位同窗,对于失恋之人,又是给予极大的同情和宽容,鲜有揭人伤疤之举,因此萧开雁倒并未像孙静珊料想的那样,直面叵测的流言。反而是据守萧公馆的两位女眷,孙静珊自己和儿媳唐方,被前来“慰问”的太太小姐捉个正着。明里拎了礼物,是来探望有喜的唐方,实则说着说着,就扯到赵师容的婚事上去,切切地替萧开雁不值,还有莅临了柳赵二人的婚礼的,叽叽咕咕就想把现场还原一番。那头孙静珊脸上的好颜色早没了,还是唐方忍不住,“既跟咱们家不相干的人了,就没必要多谈论了吧!人家赵家的人都一声不吭,我们在这儿又算什么呢?”两句话,堵了对方的嘴,也将人得罪上了。出了萧公馆的门,枪口就瞄上了唐方:“自己做上了萧太太,又怀了龙种,说话到底有底气了!”“她怕是松一口气罢——跟赵师容做了妯娌,能斗得过赵师容才怪!”“我看哪,赵师容倒是其次,之前萧三跟李沉舟之间,才是她的心病罢——”说到心里舒坦了,笃笃地走远。屋子里,孙静珊很感激唐方,“叫你吃累了!”唐方微微叹气,“我没事的,妈。”

开了春,待产的日子更近了。这日萧秋水挽着唐方,上中央商场最后一次采购婴儿用品。本来,是孙静珊要陪唐方的——第一次做奶奶,什么都想亲力亲为,不想出了赵师容的事儿,引发了眩晕,天气一变,就抱了恙。便喊萧秋水陪着,“你们俩好好逛逛吧——难得一起出趟门,散散心。”

商场里人不太多,萧秋水挽着唐方,慢慢地走。唐方看到什么,品评两句,萧秋水随着附和。在新开的温室里,唐方看中了两盆粉汪汪的晚香玉,衬着室外的金阳,显着岁月宁静的美好。“秋水,买两盆晚香玉回去吧,妈也喜欢!”一抬头,撞见两个人——

柳五和赵师容,新婚的柳五和赵师容。

目光飞快地扫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变化来。赵师容还是那个赵师容,挽着发髻,旗袍加披肩;柳五也还是那个柳五,浑身暗青青的,

跟在赵师容后面。两人皆没什么新婚的神采,仿佛仍维持着之前的身份。

萧秋水手上捧着一盆晚香玉,一时失语。赵师容和柳五也看到他们了,彼此打量着。两对夫妇,四个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极精彩。

终于,唐方想了又想,还是叫了声:“赵姊!”没有招呼柳五。

赵师容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丝干笑,“唐方——来买花儿呀?”看到萧秋水手上的晚香玉,凝视了一会儿。

柳随风也看到了,低声道:“师容,要不也买一盆?”

赵师容回了神,笑容早已收起,“买来做什么呢——晚香玉是沉舟喜欢的,人都不在了,买来给谁看?”调转了头,跳过萧秋水,向唐方道:“回见啊!”踩着高跟鞋,笃笃地离开。

柳随风沉了脸,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跟着走过去。唐方瞥眼看萧秋水,也是副被戳中的样子。再看盆里的晚香玉,忽然没了欢喜的心思,倒是很想拿脚去碾上一碾。

柳随风跟紧了赵师容,拐出中央商场,来到街上。赵师容已经拦了人力车,“去四牌楼!”

柳五道:“师容中午不回家吃饭吗?”家——指的是明故宫西大影壁的婚宅。

赵师容人坐在车上,眼珠子一动不动:“吃不下——你自己回去吧!”往后一靠,催车夫快走,眉心明显地皱着。

“那你晚上……”柳五话没说完,车子已经到了四米开外,赵师容即使听见,也是装作不闻的。初春的街道上,柳随风略有些茫然地站着,失却了往日挺拔的模样。

赵师容坐车到了四牌楼的公寓。她除了一早一晚,很少待在西大影壁的新宅,不是去商场戏院,就是回四牌楼来歇着。她婚后不久,苏州的娘家人就来电报,抱怨一通,说江南是没脸待下去了,趁着时局不靖,要往西边去。赵师容当即回了一封,大意是“走掉也好,首选四川——我随后就来”。其实赵家人是问她要钱的意思,以为柳五是个比李沉舟更财大的姑爷——这个婚事名声不好,那就靠真金白银补回来罢!却不知赵师容婚后跟柳五是各过各的,柳五送她的彩礼,都在新宅的储藏室里堆着,还没见过天日。

如今赵师容对娘家的人,是愈来愈不假辞色;对于除李沉舟而外的其他人,则跟看路边的石头没有两样。从雍希羽那边回来后,她在床上躺了一天,再爬起来,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世界,就有了横眉冷对的意思。后来披婚纱跟柳五合婚,面对着前来观礼的一干人等——来的没多少体面人,体面人、尤其是跟萧家有交情的体面人,是绝不露面的——赵师容倒也挤出了那么点儿笑意,介乎于讪笑和冷笑之间的笑意。她看出来了,那天最高兴的是柳五。柳五是真的高兴,甚至很动情,动情的柳五脸上,居然有了那么点儿天真和无辜的光彩,对着来贺喜的人——平日里的龌龊人——也笑得欢喜,仿若那春日里的小杨柳,甚而显出些局促。人们上来敬酒,敬酒变成起哄,一杯杯地流水似的过来,想要看新人的醉态。赵师容来者不拒,一杯杯直落下肚,腮上变了粉色,眼睛却清醒地亮着。还是柳五看不过,上来替她挡,“师容,我来替你喝吧!”赵师容就让他喝。一场婚礼,成了试验两人酒量的竞技场。

试验的结果是,新婚夫妇都很能喝,好几个宾客都瘫坐在椅子上了,新娘子在那边有条不紊地吃菜,新郎官则笑吟吟地边上看着。敏感些的客人,觉出这气氛的诡异,默默地填满了肚子,迫不及待地告辞,想要把这场面形容给亲友听。

柳五是巴不得他们快些去的——他做新郎官的劲头已经过去了,而今他只想着入洞房,想要那极致的奖赏。他脉脉地盯着赵师容看,眼里柔情似水。好不容易人都送走,由鞠秀山将两人送回西大影壁,进了大门,柳随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师容步子一转,“今天起,我睡北边的房间。”不等他回答,扯下头纱上楼左转,进去关门。

柳五呆了半晌,脸上的绯红一点点褪成白色,才悟出来:赵师容这是分房的意思!头一晚,就分房——她人嫁过来,却不打算真的做夫妻。一直不露口风的,就是叫他空欢喜!

喝下去的喜酒,顿时全化成酸水,在柳随风口腔里、肠胃里,稀薄地流淌。他在灯下站了许久,都没缓过神来,最后是守夜的老妈子过来,问了一声:“五爷,不去困觉?”

柳随风才如梦初醒似的,拖着沉重的身躯,在老妈子诧异的目光中,上楼,右拐。

北屋里的赵师容,早已脱卸了婚纱,垃圾似的堆在墙角。头一件事,把屋门反锁,第二件事,腰上取下□□,试了试弹道,确定畅通无阻,放到枕下。独自在屋里踱了一圈,熄灭了灯,倾听外面的动静。一切都是暗沉沉的,没有人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赵师容渐渐放松,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一屋的家具,看到后窗的方格,看到长长的纱帘,看到刚打开的窗户,送进来的风,柔风吹动纱帘,纱帘轻轻地飘摇。

赵师容走过去,关上了窗,然后坐到床上。柔软的床垫,柔软的被褥,柔软的睡枕——她爬向床面,把头埋进被子,深深地呼吸,双手捂住了脸。一点点温热的液体,终于从指缝渗漏出来……

隔着一条走廊的南屋,是预备的婚房。柳随风仍穿着新郎官的礼服,一身俊雅风流,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对着昂贵的婚床。壁上的小灯朦胧地亮着,照出他了无生气的眉眼,眉眼里有数不清的失望、困惑、愤怒和委屈。几种情绪交相争涌,让他烦不胜烦、乱不胜乱;酒劲上来了,又退下,让他的身子一热,又一凉。最要命的是,他的胃开始隐约地痛起来了——酒灌得太急、又太多的缘故。

捂着胃部,柳随风缓缓环顾这间新房——他怀着真诚的心意布置的新房。从婚床、到地毯、到橱柜、到窗帘、到沙发、到吊灯、到墙上的油画,一样一样,贵而工致,凝结了他柔甜的心曲。跟所有苦苦追求终而如愿以偿的恋人一样,柳随风将自己的爱恋融入整个新房、整幢新宅,怀着情人的天真的期待和憧憬。他明白,赵师容心里肯定还在想着李沉舟,赵师容对这场婚事,会怀着怎样的恨意,但是他有信心,有信心用他的炽热的爱意,来冰融赵师容对他的冷淡和敌视,用他实实在在的行动,来表明他对赵师容的忠诚和关怀。水滴石穿——只要他日复一日地清风化雨,日复一日地奉献他的身心,他相信赵师容终将被他打动,他终将赢得她的爱情。开头总是艰难的,这没有关系,他已经取得了了不起的进步,他已经成为了赵师容的丈夫,只要他继续努力,继续努力,艰难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一定会过去……

柳随风缓缓地按揉腹部,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他身子坐得都僵硬了,才站起来,过去倒了一杯水。水不是很热,抽屉里取出药片,就着水吃了,仍旧揉着腹部,慢慢向婚床走去。他太累了,需要好好的休息,等到明天,等到胃舒服了,等到见到师容,一切都还是好的,是好的。

壁上的小灯,照见柳五并不舒展的睡颜,直到天明。

第二日,柳五换下礼服,又穿上平日的暗青衫子,以示对往昔的坚贞。在南屋里修饰很久,直到对镜中人十二分满意了,才出得门来,指望能见到赵师容。穿过长长的走廊,站到北屋门前,刚要敲门,老妈子在楼梯上道:“夫人一早出门去了!”

柳随风背对着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脸来,“去哪儿了?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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