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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后,等到费老头儿又将一船人拖到近岳阳水域,稍作休整的时候,跳上船来的第一个报童被他当头扇了个轻飘飘的耳刮子,“滚下去——”

报童不答,只是递上一份,费老头儿瞟了一眼,手劲减了,任报童满船窜悠。

那报上的大标题是:“北平天津双双沦陷”。

鞠秀山匆匆走进鼓楼的老宅,“都准备好了?”

莫艳霞和宋明珠,脚下箱连箱,包连包,一坐一站,用废报纸扇风,见他来到,点头示意。

平津沦陷的消息传来,南京城人人自危,仿佛这中间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不过地图上的一扎长,转眼兵临城下,是迟早的事。尽管广播和报纸上一日日放送着安抚人心的言论,表完决心表信心,发誓要死守南京城,不叫首都倾覆,可惜效果不尽如人意。坊间的谣言,仍旧一天天变幻着流传,像是那咕咕的热水,温度越来越高,眼看着要煮沸了,即将破盖而出。待到某日凌晨,浦口码头一艘宽阔光鲜的轮船,搭载上好几车衣香鬓影的太太小姐,以及她们小山般的行李,甚至其中一位还抱着只叭儿狗。如此一副照片,登在了报纸的头版,并配以“官员家眷阖家逃离”的副标题。于是城里上至富商大贾,下至平头百姓,都坚定了亡国的猜想——国可亡,自己却是不能亡的,值此之际,自是要追随一干太太小姐的步伐,要走一走,跑一跑的了。固然,亡国二字,实在不太动听,可是既然连居高位者都开始瞭望退路,那么他们这些麻雀和蝼蚁,自是更要未雨绸缪,望风而遁的了。好在国土够广,幅员堪辽,一路往西、往内地、往山里去就是了。大家挤一挤,就能腾出点儿地方,勒一勒裤腰带,就能省出点儿糙米——有地立锥,有米充饥,苟活便告成立。其实也没差太多,因为在东边的日子,好像不比苟活高明到哪儿去。

于是从八月伊始,在南京西、南、北三面城门务工的清道夫,每日一出街,都能瞧见或驴车或马车或小汽车驮载的行李和它们的主人,又是焦虑又是舒气又是得意地经由各个城门,离开南京,前往安徽或两湖地区。清道夫们也就是看着,迁离也是种身份的标志——他们自己就是走不成的人,注定要留守着见证战火的逼近。富户大宅,渐渐地空出来,一间间雕金镶玉的屋宇,一夜之间,就成了无人的废宅。街上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地关闭,几日不到,铺板上就落了层薄灰。过年时才挂出的簇新的红灯笼,如今干瘪瘪地悬在梁上,风一过,发出噗噗的闷响。

柳随风也在酝酿着离开。

新婚数月就迁离婚宅,迁离这座寄托了自己多年梦想的屋子,说不丧气是不可能的。屋外的美人蕉,还在明艳艳地招摇;高树上的夏蝉,还在无知无觉地长鸣;暖房侧面的栏杆,还是柳五亲自上的油漆,这会儿鼻子凑上去,还能闻见淡淡的漆香——漫步在西大影壁的这座宅子里,柳随风有种充盈的幸福感——一个人的幸福,一个人的充盈。这座屋子,是他多年梦想的结晶,好像他还是一个半大少年的时候,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屋子——窗外是簇簇的美人蕉,屋角是三人粗的老槐树,树上是吟唱的知了,吟唱着单调又活泼的夏之曲。而他柳随风,在经过长长的奋斗与跋涉之后,终于在长满荆棘的道路尽头,望见了这座梦想中的屋宅,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前去,走到那可爱的门廊前,屈指轻叩,一个丽人的身影开门而现,向他笑道:“你回来了——”然而真实的情景是——

云影飘忽,遮住了毒辣的日头,柳随风让小司机在外面等着,撩袍拐进进香河背街的一座独院。他已经寻了赵师容两日,想跟她谈谈启程去重庆的事。赵师容烦他躲他,这都没问题,他婚后每日一个人吃饭睡觉,也勉强能够接受。可是从前天起,赵师容干脆连音信都没有了,问老妈子,老妈子也说夫人两天没回来了,柳随风心腔跳得强烈,强行闯进北屋,只见床铺整齐,用具轻简,手在桌台上一抹,一手的浮灰。柳五呆立半晌,匆匆叫来小司机,让开到赵师容最近常去的葵芳阁茶楼——茶楼偏台上的戏园子,是如今南京城仅剩的两三家还在惨淡经营的游艺馆——也就是靠若干名角儿撑着,角儿们一走,也是要关门的。

到了葵芳阁,正赶上下午的“过排”,挽着白袖口的遗老并套着玉镯的胖太太,混坐在四下,幽幽地品茶,再幽幽地向台上飞眼。外头风声扯得再紧,并不影响他们的品茶和飞眼——一切都有人替他们安排好,总不会委屈了他们就是。

台子上,站着个清俊的男子,自己打着板儿,自己清唱着,眼睛不看台下,而是望着前方的半空,悠然地收放。柳随风拦了个添茶的伙计,一张中交票塞进人手里:“小师傅可知道我太太在哪里?”

伙计看看手里的中交票,又看看柳五,认出来一点儿:“可是五爷的新婚太太?赵……呃……赵……”

柳五心里不自在,“嗯,以前赵三小姐的——她最近不是常上这儿来吗?”

伙计眼里闪着,“嗯,太太是来得勤……”

“今天她来了吗?我有急事,要找到她。”

伙计的嘴动了动,喉咙里半咳不咳的,“五爷,这事儿怕是得问台上的那个主儿——叶老板,您太太跟他熟悉的,还有个乔老板,今儿个没来,否则您还可以打问他——”

叶老板?柳随风往那边望过去,男子咬着小嗓儿,正唱得投入。边上一个遗老细细地叹:“叶老板的这出《红鸾喜》,也算是唱到家了,可惜没遇上好世道,一开战,还有谁来听戏捧角儿呢!”

柳随风把那叶老板打量几眼,心道不过是又一个秦楼月。还不知道这出《红鸾喜》要唱到几时,急不过,又拉住伙计,给他塞了第二张中交票,“那敢问那乔老板现居何处?”

伙计一望中交票,二望柳五,三望那叶老板,脑袋歪了,闪到帘子后,“五爷,您可千万担待着些,别叫叶老板知道,是我漏的风声——乔老板人还好说话,台上的主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喏,这是乔老板的住处,他跟叶老板是同门师兄弟,两人置的是一处院子,住在一起……”

柳随风照着那伙计的说辞,摸到进香河那乔老板的独院,隔着墙头望见那修篁森森,鸟雀潜踪,心里有火,直接一脚踹到门上,然后又是一脚,再加一脚。

三脚过后,一个童声道:“谁在胡乱撒野?”

吱呀开了门,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身子轻盈,眉目婉然。他瞧着柳随风,“方才可是你踢我师傅的门?”

柳五阴然道:“你师傅是乔望春?”

“那是我师伯,我师父是叶志秋叶老板——师傅今儿去过排了,不在家。”

柳随风插脚往里去,“正好!找的就是你师伯!”推开小孩,直闯进里。

小孩尖着嗓子叫起来:“你是什么人!……师伯,师伯——有人闯进来了!”

柳随风见地儿下脚,专拣那竹帘低垂处走,随走随掀,将工巧的竹帘掀的噼啪乱响。小孩在后头紧跟着,叫个不住:“你什么人呐?长得倒像个人样儿,怎么如此粗鲁?叫我师傅晓得,不挑你的酸筋!”

闯到个小室,一室幽馨,柳随风抬腿踢门,被小孩狂呼:“那是我师傅的卧房,你敢动它!”门开了,并无一人。

正愤惑着,一个男声在肩后道:“这位是……?”

然后,便是那暌隔了两日的赵师容的声音:“你好没眼色——柳五爷柳总管你都不认得?”

柳随风蓦然转身,一个男人站在离他不远处,后面跟着赵师容。男人的相貌,猛看是英俊豪爽,再细看看,柳五不禁心惊齿酸——那眉毛、那嘴巴,怕是南京城再没一个长得更像李沉舟的了,就连那副眼睛,如果不是形状过于风流,神采过于柔腻,怕也就是李沉舟的模样。男人随意地罩着绸衫,薄薄的一层,贴服着上身鼓突的肌肉。他看看柳五,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哦——五爷。”

回身摸个茶壶在手,就着细细的壶嘴咕嘟咕嘟地喝,喝得急了,一细溜茶水顺嘴角淌下来。

赵师容款款步上,拿帕子轻点他嘴角,“怎么跟孩子似的,怕人跟你抢还是怎么的?”点得轻柔爱怜。

柳随风脸上、心上腾得就烧起了火。丈夫捉奸,却捉到自己无地自容,强自按捺,盯着乔望春的眼,好似已经冒了烟。

乔望春浑而不觉——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被捉奸了,太太们气急败坏的丈夫,从老到小,从胖到瘦,从美到丑,有要拿刀子砍他的,有要用汽油烧他的,有拿粪水扑上来的,有直接挥拳头踢大腿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乔望春是身经百战的,他本来就是武生出身,兼唱小生而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架动刀他最喜欢,汽油粪水也是不怕,再不济,还有自己那个护他护得仿佛母老虎护崽儿般的师弟。叶志秋从来都不是个好惹的,两人还在师门时他就领教过志秋的手段。乔望春自己是个随随便便不拘小节的人,对叶志秋这种不露锋芒的狠角色向来敬谢不敏。可是叶志秋偏生就标上他了,明知他更喜欢女人且半月不睡个女娘就难过,还是一路死揪着他不放,把他当作自己碗里的食物,看得很紧,同时采取怀柔策略,允许乔望春隔三差五跟打赏多的女客鬼混几回,好让他胯/下那二两肉安分些,反正等到晚间熄了灯,就轮到他叶志秋来骑他的呆老虎了。

赵师容自己笼着个长袍,披着乌发,眉梢眼角绯红润润的,一副云雨初歇的光景。她按着帕子,将乔望春胸襟上几滴茶水拂去了,顺手拧了那胸肌一把,回头瞥了眼柳五,像是瞥只苍蝇,“你这么轰轰火火闯进来,把小四铭都吓到了!”问那小孩,“是不是,四铭?”

四铭吐了舌头,笑了——他不只一次接待这些前来兴师问罪的丈夫,柳五这阵仗根本不算什么。接待了,瞧得仔细,回头汇报给师傅听,可以少撕两个小时的腿——美差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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