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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不知道门给他踹坏没有!我看看去——”四铭嘻嘻笑,对乔望春挤眼,“师伯,我也给你望着去!看师傅是不是提前回来,若回来了,还请赵小姐先走几步,否则撞上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蹦跳着走了。

乔望春啪啪地拍着腿,“个鬼东西,不学好!师容,你就坐着,别理他!——志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赵师容竖着修指,往那尖凸的乳上重重一点,“你就这么怕你师弟?你卖给他了?”

乔望春咧嘴,挠着耳后,本想伸手去揽赵师容的腰,忽然想起人家丈夫还在面前站着,就甩了手,过去将被柳五踢开的房门合上。志秋是个心眼细的,惹恼了他,晚上还是自家穴眼受罪,不值当。赵师容靠着椅背望着他,眼里是盈盈的暖意。

柳随风束手干站着,很想一脚往乔望春那个圆鼓的屁股上踹去。他的血在皮肉下面,一忽儿沸腾,一忽儿冰凉,客舍青青就在可及的地方,一抬手,乔望春这个草包脏胚就是烂肉一堆,分秒间的事。指尖已经摸到枪柄了,乔望春关好了门,忽而回头,像是冲着赵师容,又像是冲着他,微微一笑——

柳随风一阵头晕目眩,冷汗滚滚。一瞬间,他以为看见李沉舟在对他微笑,肚里一惊之后,竟是一浪安慰的酸甜。

然而乔望春发话了,绝然不会是李沉舟会说的话,“呀!志秋回来了!我听见四铭的声音了!”偌大个人,开始在屋子里团团打转,转到赵师容面前,站定,“师容,你先避一避吧!明儿有空再见,志秋这两天气不顺,见面了大家都尴尬!”

赵师容一手扶腰,一手抚他的脸,“你呀——这辈子就被你师弟吃得死死的!就没想过跳将出来,过自己的日子?”

“什么叫过自己的日子?”人未到,声先到,竹帘掀翻着,转出个一身葡萄灰夏衫的清俊男子,脸白手白,眉眼仿若在那冰水里镇过,一色的冷峭。柳随风认出,正是方才在那葵芳阁唱《红鸾喜》的叶老板。

叶志秋过完《红鸾喜》,就煎煎地往家赶。他知道这阵子呆老虎搭上了赵师容,两人正打得火热。腹中滚着酸水,他打定主意要叫呆老虎撇清这段关系——什么是耍一耍,什么是对上眼,他鼻子一嗅就出来了。他可不管为何赵师容才嫁人不多久就来抢他的呆老虎,重点是,有人跟他抢乔望春了——真是不要命!他叶志秋划下的领土,也是你个二婚妇随便进出的?

赵师容望着门边的叶志秋,门外是鸡蛋黄那般鲜亮的夏阳,阳光被竹篁一筛,漏下一地金点,印着叶志秋冰色的眼眸,像是战士身后的光辉。

赵师容和柳随风都没什么动作,乔望春却动了,大步颠着,跑过去,“志秋你回来啦!”是真心的喜悦。大臂一张,将师弟抱个囫囵,脸孔凑上去,就着那团冰色左右磨蹭,然后,不好意思似的,用胸口去挤兑叶志秋的身子,“呐——这是师容,你知道的,这个——是师容的丈夫,柳五爷柳总管,你没有见过罢——”

见你的大头鬼!叶志秋心里骂着,手探过去,在那个鼓翘的屁股上狠狠拧上一把,“那么——这两位是准备今晚留下吃饭的?”

乔望春噤口,偷瞧赵师容。赵师容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个现成的世界,现成世界里的乔望春,怎么着都是属于叶志秋的,这很公平。不公平的是,她那个现成世界的李沉舟,不仅早就不属于她,而且是永远都不会属于她的了。

望着乔望春,就像是望着李沉舟一个淹滞的影子,什么都不及真人,可是聊胜于无。可是即便如此,这个影子也不是她的,影子的领主回来了,她也该走了。

没有二话地,赵师容捆上头发,拎上包,仪态不变地走了出去,走进夏日的金光和一世的仓皇中,款款袅袅。

她后面跟着柳五——已经十几年未曾如此颓败窘迫的柳随风。他是来捉奸的,却连一句话都未曾说得上,看着自己的妻子跟情夫调侃,然后被情夫的情夫下逐客令。冷汗还在背上滚着,头上的热汗又下来了,柳随风捂着胃,那地方又开始翻江倒海。

然后,就要走出最后一片竹帘了,柳五不期然地,回头望去,不是去望叶志秋,而是望向那个乔望春——

呆老虎凑在叶志秋耳边,啄小米似地轻吻、说情话,被叶志秋扇了个小小的耳刮,指尖抵着额头,一下一下地戳。乔望春一点都不恼,倒是很开心地,抱着叶志秋,笑得喜然欢然……

柳随风扭过头,咽了口唾沫,便也走进那一世的仓皇中。

☆、没说出的话

刘友再一次嗅到了敌手的气味——从李沉舟身上。他并没有确定,因为他还没有摸清李沉舟的底细和斤两。几个月以来,李沉舟一直佝在灶间生火造饭,实在忙不过时才出来搭把手,身子前后不离跟着的是阿彻那个窑姐儿崽。经常李沉舟走在甲板上,那个窑姐儿崽在前边给他开道,吆五喝六,神气活现。每每刘友跟他们碰上,双方都压下眉来,静静地互相眈看——刘友看着阿彻,阿彻瞧着刘友,李沉舟并不参与。阿彻已经长得足够大,很弄得清自己的敌与友,可以争取或拉拢的对象。他平时话很多,见了刘友却一下子静下来,撩着眼皮与其对视,每对视一次都是一次长长的静默的较量。以往,刘友是会忍不住出言相讥,或者指使吴财下个绊脚什么的,阿彻有时吃了闷亏,都是忍着。自从李沉舟来到后,他自觉有了依靠——他每次贫嘴淘气,李沉舟从不作恼,比小许叔的脾气还好,阿彻就标上了他,喜欢围着李沉舟转悠。其实,费老头儿和秀音也是宠他的,恶言恶语地宠,阿彻心里明白,明面儿上也是狠声狠气,不肯温软下来。从小到大,他没体会过多少温软的东西——窑子里只有活路,没有温软,有温软也不能明摆着拿出来,得藏着掖着,做得不露声色。阿彻领会到这一点,这么些年下来,牙齿也算是打磨锋利了。他将自己尚显稚嫩的齿牙,插伸到成人那个真刀实枪的世界里,吸收着一切香臭杂秽的养分,顽强地往上生长。他必须抓紧时间长大,费老头儿对他重复过很多遍这样的话——“我们这类人,是没有玩耍的时间的”,一次费老头儿喝醉了,如是说。阿彻黑眼睛闪闪,听得似懂非懂。

但是,他碰上了李沉舟。在他眼里,李沉舟更像是从刀山火海中走出来的,却没有一丝尖锐芒刺之态,叫他做饭就做饭,让他戳打就戳打,还总喜欢五指松松的,摸一摸他的头,像是看着自家调皮捣蛋的小犬,带着理解的爱抚。

阿彻从这小犬般爱抚的感受中,先是觉得失了尊严,继而就被漫卷的温软包围,明明知道不应该的,却是忍不住地陷溺在那片温软里。艳艳也这般摸过他,可是他觉得别扭;费老头儿也这么摸过他,他没觉出温软,倒觉出些压力。他从没体会过李沉舟在他头上的那种抚摸,宽容的、理解的、爱怜的、温暖的——一个好的成年人看待一个半大孩子的姿态。在这种抚摸下,阿彻可以完全地放松,放松地做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而不是费老头儿苦心栽培的继承人,需要揠苗助长然后击败刘友那个竞争者。阿彻并不清楚,他有多么想做一个纯粹的十二岁的男孩子,而不是成人世界的角逐者,直到李沉舟摸摸他的头,然后了解地一笑。

于是阿彻就喜欢围着李沉舟转,甩着弹弓故意做出个屈尊而不屑的模样,高兴了叫声“燕大哥”,惹恼了就喊“姓燕的”,反正李沉舟总是不温不火,照样给他做菜下馄饨炖鲜汤,有时还会凝着他望。

李沉舟瞧着才到刘友胸口高的阿彻站直了跟刘友对峙,那副隐隐蓄势的神情,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熟悉。待到心思活动,他想起那种熟悉感来自何人,就撇开目光,不再看阿彻,而是望着远近浊清的江面,望进那被烟润雾绕得模糊的岸上人家。

从激流中被冲上浅滩,起初的反应都是庆幸,李沉舟也不例外。跟黄浦江冰冷的泥水、泥水里无边的黑暗比起来,费老头儿的船仿佛室外桃源中的扁舟,自来自去,悠然自得。没有人知道他是李沉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那些或激昂或失落的秘密,李沉舟从黄浦江中出来后,就像新生儿一般干干净净,一切从头开始。初始的日子里,他享受着这份干净的开始,以为如此在江水中一进一出,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不去想就是了结。起初,的确是这样——直到战争打响,平津沦陷。

平心而论,李沉舟不是一个热血之人。对于远方的战火,他鲜有什么感触。只要他关心的人安然无恙,只要人间惨剧不要活生生地落到他眼前,他就觉得日子蛮可以过得去——让想打仗的去打仗,让想逃生的去逃生。然而战火从远方烧过来了,虽说还没有听见枪声,但是一拨拨从北边从东边迎面而来的难民,就是战火走势的最佳信号。

费老头儿的船,几个月来都在做难民生意,“难民两个字,好像听着像穷鬼吧?实际上,嘿嘿,都是有钱的主儿啊!”费老头儿老眼发光,觉得掘到了金矿的一角,拿出比平日更加强人的劲头,欢快地在芜湖至奉节水域来去,拖着一船又一船的人。这些人们,拖家带口、风尘仆仆、举止张皇、形劳神虚。一个个,都是丧家之犬,还是带着所能带走的全部家私的丧家之犬。这些人以为,将家私带在身上,放在眼前,便可充抵掉一些对过去岁月安稳、家室安好的念想。他们对这些东西看得很紧,对每一个路过的人都瞥去多疑而敌意的目光。他们已经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人生的安全感支离破碎,因此,他们拒斥所有陌生,抓紧所有熟稔。他们前进,他们漂泊,他们不知道前方将会怎样。

李沉舟看着这些男女老少的难民,心里想起的是南京那一干人。的确,他是不会回去的了,但是能在这两千多公里的长江水域之上,笃定地知道那一干人都还安居在南京城,稳健地过着各自的日子,他就觉得过去没有被破坏,一切仍在继续,只是自己不见了。也许那一干人的日子不会过得很快乐,但是房在、屋在、树在、人在,那些街道、那些建筑、那些巷闾、那些店铺,都安然地维持在原地,他想起来,就会感到安心,一种天下太平物是人是的安心。想到或许某一天,等到一切的一切都被时间冲刷得干净,他在某个微霜的晨日,悄悄地回到南京,在那熟悉的街道中间徜徉,然后告诉车夫几处地址,远远地站在街对面,那么深深地望上一眼。倘若运气好,许能看见其中的三两人——很可能都有了老态,然而五官并未走样,衣着、步态,一眼就知道是他、是她,心里便泛上些酸的微甜。出声招呼?——大可不必,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岁月横亘,万念沉淀,一出声,便要搅浑一池早已沉淀的清澈的塘水。清澈了那么长时间的塘水,阔别了那么长时间的沉渣,为什么要来搅浑它?

战争让这一切都成为不可能。南京城,不可能物是人是,那一干人,也不可能安然住在原处,等着他多年以后,旧地重游。他们——自然都是很有资本的,难以成为落魄的难民阶层,但是面对摧毁一切的战火,怕是也要各寻出路。一寻出路,便要四散,将老屋宅撇下,自己轻装出奔。于是南京城再也不会是记忆里那座安详的旧地——人去楼空,往事烟消云散。李沉舟自身,已然无法稳妥,如今连那份记忆,那些记忆里的人和事,也要散佚分裂。

烟波江上使人愁。李沉舟将目光从远处拉回,阿彻和刘友还在那边对峙。刘友本来准备的挖苦话,在肚里滚了几遭了,看见李沉舟跟窑姐儿崽一道,就没说出口。他忌惮地望一望阿彻,接着又用更为忌惮的眼神打量李沉舟。脚横在中央,没有让退的意思。

李沉舟扯了阿彻一把,侧身欲从边上绕过。阿彻本不情愿,见到李沉舟已经迈步,阴阴斜了刘友一眼,跟了上去。他不懂为何李沉舟要如此忍让——明明比刘友还要肌肉健壮,怕个什么呢?好吧,他肩上还有伤,也算是个理由……

“窑姐儿崽找到爹了,就是不知道那个窑姐儿自己会不会认得……”顺风飘来吴财的嘀咕,似有意,似无意。

阿彻脚跟一转,操起地上盘卷的软绳,扑向吴财去!绳子打圈,勒住吴财的脖颈,往死里拽扯。

甲板上一阵惊呼。搭船的逃难人被吓到,纷纷走远躲避,帮工们迅速分成两派,一个去救吴财,一个去拉阿彻。吴财被扯得往后仰倒,蹬脚踢突,脸上涨的红紫。刘友身子一起,长手去扳阿彻的手臂,腿脚跟上,一个撩腿,就要往阿彻肚子上踹。不想半途插/进一只臂膀,在他腿弯处顶了一顶,筋肉一酸,刘友下盘失重,踉跄站稳。

李沉舟已经揽了阿彻,挡在身后,绳子早已松开。吴财抓着脖子大口呼气,坐在甲板上,半天起不来。

刘友刚刚跟李沉舟交上手,一招之间,胜负立断。众目睽睽下,失了颜面,刘友眼中翻滚着羞愤的恨意。

李沉舟看着阿彻,后者的眼中也是一番羞愤的恨意。他盯着刘友,然后绕过李沉舟,走到他面前,道:“若是我爹在这里,你早就变成尸体,扔到江里去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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