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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没有人提出异议。

柳随风靠在飘窗前喝酒,酒叫做“玫瑰露”,果真色如玫瑰,香气馥郁,滑舌过肠,恍若无物。约莫半分钟后,后劲来到,由腹至脑,徐徐悠悠,催得双颊也是一片玫瑰红。他一点一点地抿着酒,望着夏日午后突然堆叠而起的乌云,蝉鸣变调,热风低走,眼看着就是一阵雷雨。

柳五的脸色,也跟窗外的风景相仿,阴沉、滞郁,唯一的不同,是外头的雷雨,下完即止,云雨一收,便重见晴日,青天万里,一片大好金光;而柳五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不知多少时间,更糟糕的是,还不知道会继续阴沉多少时间。

手中的“玫瑰露”,是这些日子以来喝得第二箱红酒中的一支,色浓味厚,微麻着他的感官,也微麻着他的心绪。他知道以他的胃上的毛病,酒是不能多沾的,可是他忍不住。以他往常的自制力,本不会轻易受酒精的蛊惑;一个严苛而清醒的柳总管,是他步伐坚定地攻取梦想的保证。如今,梦想好像实现了,或者说,他站在了梦想的那片云彩下面,差不多觉得可以伸手抓住,他已经沐浴到那璀璨的流光了,然后他就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心目中以为的终点,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他原本望见的那朵云彩,又飘到了更远的山峦深处,越发显得遥不可及——不仅遥不可及,甚至那朵云彩,也渐渐地变了颜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那日从乔望春那里回来后,柳随风隐忍多时的自尊心终于爆发。刚下车,还在门廊里,他一把抓住赵师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不等她反抗,就急不可待地亲到她的颊上——以为会是多年前那片芳草地的清香,钻入鼻中的却是一股暗沉沉的烟味,混合着残存香粉的气息。这不是赵师容身上该有的味道,而更适合来自一个下等交际花。刺激的混合味道,抵消了柳五初吻的激悦,他抓住赵师容的手,就没了初始的力道。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亲近赵师容,柳五看的清楚。午后的太阳明晃晃地映在她的脸上,他忽然发见,由于未施粉黛,赵师容眼周的细纹和鼻翼旁边的淡斑,加上面色沉郁,眼皮无精打采地撑持着。这样的赵师容,决然不是当年草地上那名纤尘不染的少女,那个少女离红尘很远,离高洁很近,那样的少女不会跟随便什么唱戏的男人鬼混、偷偷地吸烟,让烟气沾染到头发上,经久不去。

手还握在赵师容的腕上,柳随风的心里,却已经悄然惊愕了——惊愕这股气味、这张脸、这副画面、这个现实。

赵师容也在看着他,异常地淡漠、异常地平静。她没有挣扎,只是任柳五抓她、亲她、握她,然后她的目光,越过柳五的头顶,望向更远处的花架以及花架背后的天空。

小司机已经将车子开远,见到这副架势,让他感到很不适。他见过柳五跟李沉舟厮混的场景,如今,他并不想再见到柳五和赵师容的另一类激情。

好一会儿之后,柳随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现在是你的丈夫,师容。你这样子让我很难堪。”

赵师容眼神又飘回来,没有任何停顿地,她回道:“我跟沉舟结婚时就是这个样子——他从来都没觉得难堪。”

这个名字让柳五瞬间冲冠,“你不要再提这两个字!”猛地甩掉了赵师容的胳膊,力道之大,令两人同时退了一步。

一退之后,柳随风哑然怔住——高压瞬间释放,接着便是释放之后的茫然。

赵师容倒是一点都不茫然,仿佛这一声吼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嘴角拉出一丝讪笑,又渐渐地收了,“你很怕听沉舟的名字?是因为心里有愧?”

柳随风绷直嘴角,阴郁地压着眉,看着窗下的蔷薇花,不做回答。

赵师容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她转着腕子,拢了头发,掸了肩头上的浮灰,然后道:“沉舟不见了,死了也有可能,我很不适应。你上次说你很早就喜欢我,我是你的梦想……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喜欢上沉舟,他一直都是我的梦想?我喜欢他、爱他,并不要求他一定要喜欢我、爱我,我放任他去追求别的男女,是因为我希望他快乐,希望他好好的……沉舟的童年和少年,过得很不快乐,我一直很难过。后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应该一直好好的快乐下去……可是你看到了,如今他一点都不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死活都难说,其他的就更别提了。”

远处的花圃,一只白蝶翻飞。她续道:“有时候,我挺好奇你是怎么看待沉舟的,老实说之前你们七个人中,你算是最不讨喜的……但是却偏偏又是你留到最后,说到这个,我又好奇了,其他那几个人的死,哪些跟你有关?”

柳五眉头一动,想笑又想哭似的,“你跟大哥应该私底下探讨过了吧?”

赵师容目光沉沉,“若真的是就好了——沉舟从不跟我说这些,我一直觉得,他对你,真是维护的可以。然后我就想了,你凭什么?一次忍不住,去问沉舟,他说……”

她停住了。

“他说什么?”柳随风心中一动,追道。

赵师容目光从他脸上拂过,“我现在不想给人带去好听的话……如果他还活着,你将来见到他,自己去问他好了。”

说完,向屋里走去。

甲板上的小骚动,传到费老头儿耳里,并未被他当回事儿。两边各自叫骂一阵,脚趾头一点,就又负着手巡视船上的难民去了。在他的船上,费老头儿是真正的都督,其貌不扬却掌握实权:头一点,给人以生路,指头一摇,便抹去了请求搭船的人的希望。远方炮火隆隆,他感觉正好,战争是强人们的乐园——费老头儿正是一个强人。

然而阿彻的情绪低落了很久,整个白天,抱着弹弓坐在灶间门口,半张脸向内,半张脸朝外,不言不语。李沉舟将做好的饭菜放在小桌上,过去拍他的背,“吃饭了。”阿彻低了头,片刻,沉默地坐过去,就着小桌,一个人埋头吃起来。李沉舟看着他,很能体会他的沮丧——一个十二岁男孩关于父亲的沮丧。

整个晚饭时间,船上都闹哄哄的,甲板上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因为天热,人们都不愿回到船舱里,靠着船舷吹风,也算一件快意的事。已经快接近岳阳了,颠簸的旅途行将结束,对于终点的期待让船上的人们都有点儿欣然,似乎终点就意味着一段好的开始。李沉舟终于忙完了灶间的活儿,跟小许一道拿刷子把地上冲刷一遍,就也折出来,接受晚风的洗礼。

左边肩膀上的伤,一日日地好起来。粉色的新肉,一天天地生长、冒头。假以时日,刀口必将弥合,也许阴雨时节会感到一些不适,但那都可以忍受。穿上衣服,遮住那道伤疤,就可以当作它不存在。李沉舟对于伤痛,是习以为常的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对于生活质量要求很高的人。近十年的锦衣玉食,并没有销蚀掉早年生活的烙印,短暂的一段适应过后,便找回了多年前的心境和节奏。他觉得那种心境和节奏并不坏,尽管当初被燕狂徒嗤之以鼻。

沿着踏板下船,李沉舟踩在陆地上,往近处的高树走去。他是真正的北方人,喜欢陆地甚于喜欢水,喜欢坚实甚于喜欢流荡。船上的生活过久了,踩在地面上都有种起伏的飘涌感,时间长了,身心都不得舒爽。

不过眼下这样子,谈舒爽实在太奢侈,君不见那么多人四方辗转只为苟且活命?做猪狗也好,做牛马也好,活着便好,活就是比死要好——也许是吧,因为死过的人就算想为死亡辩护,也是无法开口的了。

李沉舟走到树下,席地而坐,将面孔没进树叶的阴影里,遮住亮红的晚霞在江面投下的反光。闭上眼睛,任江风裹挟,接着,便听见十二岁男孩的脚步声。

睁眼一看,猜得不错——阿彻腰上别着弹弓,正走进树影里,发现李沉舟醒了,一时又踌躇起来。

李沉舟身子一动,让出位置,做个邀请的姿态。他其实挺欢喜这个十二岁的男孩,虽然有些劲头令他似曾相识,但也没什么——才十二岁的孩子,一切才刚刚开始。

阿彻迟疑地坐下了,弓着腰,驾着腿,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

李沉舟也不说话。远处停着费老头儿的船,船上船下,都有人在走动。隔着一段距离看他们,好像自己就不属于那条大船了一般。

阿彻终于开口了,“他们总是嘲笑我的父母,笑我的妈妈,再笑我的爸爸。”

李沉舟沉默着。

“爷爷对我很好,可是就算是他,心底里也是不大看得起我的出身的,我都知道。”阿彻眼里终于不情愿地苦恼起来,一下一下地拔着地上的青草,拔起泥土飞溅。

李沉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自己因为出身,受到过刁难和坎坷,这种偏见,源远流长,很难改变。

阿彻又道:“我也不想我有个那样的娘,可是她就是我的娘,我没办法,而且她对我一直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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