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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是为这事儿!李沉舟失笑,“小爷教训的是,以后一定注意。”

“呸——”阿彻继续啐他,啐到气消为止,又顺手朝他丢石子,均被李沉舟一一躲过,“不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阿彻小豹子一般扑上来,“不给不给,就不给!”猴着李沉舟,四处抓挠摸捏,兴头上,又叫:“长这样了不起?我以后肌肉肯定比你的更多更结实!”

李沉舟把人一抓,抱着往前去,“那是——等着小爷长大的那一天!”

“你放开,放开我!我不是小孩子,不要你抱!”阿彻又挣又扭,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李沉舟不勉强,将他放下,“好啦,小爷自便,我去烧饭了。”觉得若是自己果真有这么个儿子,也挺好。可惜没有。

阿彻人被放下,心里却不是那么得劲,“嗯”地应一声,望着李沉舟进厨房,愣愣地有些发怔。

费老头儿在秀音的温柔乡里流连了十多日,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秀音那灵巧又不着痕迹的爱抚,熨帖了费老头儿那颗饱经世故的硬心。清晨第一缕晓光照亮院墙的时候,费老头儿搂着秀音,瞪着天花板,思量是不是真的可以把这婆娘给收了,以后七老八十了也能这样子暖床。枕头上秀音脸一侧,被晓光射个正着,映出她已然松弛的眼角和嘴边的苦纹。费老头儿凝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以后再说罢!先把阿彻那小鬼培养出来再说,眼下什么都摇晃不定的,娶个婆娘回来,估计也是辛苦大于甘甜……

所以,接下来还是要接生意,趁着这逃难的东风,把东西多教教给那小白眼儿狼,再拉拢拉拢燕大汉,给阿彻帮衬辅佐着点儿,好叫狼崽子能独当一面之前,不要吃了刘友的亏。至于刘友那小子,哼哼,看着倒像个人样儿,却是个走邪路的货,得趁早把他撵走,就算不为了阿彻,也要为他自己着想。费老头儿出了几十年的船,靠船糊口、靠水吃饭,除了在钱钞上抓得紧了些,其余都是响当当的口碑,从没出过大纰漏。他为这点儿名声而自豪,虽说名声不能直接换来可爱的钱钞,但是一个好名声的用处是只会搂点儿小钱的人无法想象的。费老头儿爱惜钱,也爱惜名声;他需要吃饭,也需要被尊重,虽然他并不怎么想过这二者孰轻孰重。这两样就像他的左右手,配合无间地满足着他的双重需求。他不能为了个刘友砍掉自己的一个需求,这绝不可能——刘友不是他儿子,就算是也没他自己重要。何况刘友还是个天生坏种,披着张良善的皮罢了。

费老头儿心里盘算着,就利落地起床下地,离了秀音,漱口抹脸,手里抓着个冷肉包子,颠颠地出门上街。最近来找他谈生意的老主顾不少,不外乎都是要去东边接人,只有两户,是要举家搬往西边。

“怎么?连岳阳都不能待了吗?”费老头儿心里不大是滋味儿,多问了一句。岳阳是他的狗窝大本营,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要挪窝。

两户的户主,都扬着张杞人忧天的脸,微胖的手指在费老头儿眼前摇着,“唉,要是其他地方,我们也就不折腾了。可是岳阳,这么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两面都是水,一望无际的,连个天险都没有……费老儿你可知道日本人已经攻到哪里了麽?上海!上海!整个华北都丢了!上海——那个醉生梦死的地方,能守得住才怪!上海过了,就是南京,你看吧!南京也准丢!准丢!……下面就是安徽,然后,可不轮到我们岳阳了麽!”语气是愤慨的,却带着宿命的叹息。

最后生意都没谈下来,费老头儿还落了个心思。那根胖手指,接连好几天,仿佛就在他眼前那么笃定地摇晃着,那一溜溜熟悉的地方,也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不能碰的禁区。这叫费老头儿相当地气不顺。依照天性,他是不关心国事的,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照常接生意出船,纵游长江,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像尾欢腾的游鱼。他是强人,强人不应该害怕任何东西,无论是暴风雨还是打仗,他总能找到法子应对的,行他人之不敢行,走他人之不敢走,在风雨和硝烟中畅游自若,然后毫发无伤地回到故土,接受凡人的惊叹与赞美。费老头儿对着朝阳啃肉包子,望着街上那一如既往满脸安分的良民。他们终日劳劳碌碌,唯求生活能对他们仁慈一些,像牛马似的挣着命。可怜,真可怜!揩着油手,费老头儿产生了些悲天悯人的情感,想着若是哪一天自己也像他们这般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好,驾着那艘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大船,笔直地撞向礁石,或是抛锚自沉,也不失为求仁得仁,从一而终。他是独夫,是强人,强人不向任何人低头,也不向腐蚀人心的生活低头。费老头儿强人了一辈子,就要一直强人到底,强人到死——

强人,自也不惧打过来的日本人。华北丢了又怎么样?上海丢了又怎么样?南京守不住又怎么样?都是那些人没用、那些人孬种、那些人裤裆里白长了个鸡/巴,他费老头儿压根儿瞧不起那些货!等着瞧吧,强人是只进不退的,越是栗栗可危,越是朝不保夕,费老头儿就越是要凸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来。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退缩,他的虚荣心更不允许他退却,对于费老头儿而言,自尊心和虚荣心是二位一体的。

胸中激荡着豪情,费老头儿的脑袋公鸡般地昂着,两条瘦腿踏着急行军的步子,左拐右拐地,拐进个漆门大院儿。这院儿的户主给了笔大单,到芜湖去接人,再到武汉去取货,最后连人带货一块儿运到重庆。长途加上人货,给的是平日里价钱的六倍!六倍!六倍!

“怎么样儿?费老儿?敢不敢接这单?”户主兜空打着了洋火刀,激将似地问。

彼时费老头儿正在秀音的温柔乡里流连,还沉浸在家室的氛围中,想起东边的战事,便有些不大爽利,只给了个活话儿:“任务可重——我回去想想,要是年轻个十岁,我保准儿就接了……回去想想,回去想想!”

“您老儿什么人,还会在乎这点年岁!也罢,我听候佳音,听候佳音,您老儿从不让人失望的不是!”激来捧去,一意要将费老头儿拱上花轿。

却没想到,真正能叫费老头儿上花轿的只有他自己——这不,费老头儿打定了身当为强人、死当为强鬼的主意,主动寻上门来,要求接这笔生意了。

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单子,熬下来了,就是名利双收,为强人的人生,再树一座高峰。费老头儿翘望着这座高峰,迈步走了进去。

李沉舟搭着毛巾,用井水抹脸。这天出乎意料地没在洗漱时被石块骚扰,很是有点惊讶。惊讶到颇觉寂寞,擦着脸上的水,轻踏地上的落叶,往后院寻去。

后墙根下,银杏树旁,阿彻工工整整地拉开腿式,模仿他那日示范的手法,冲着矮枝噼啪练拳。马步倒是有些样子,手势就很不在形状了,将那日几个较为花哨的动作照葫芦画瓢,画得漂亮是漂亮的,就是真打起来怕是要吃大亏。

李沉舟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还是先练马步吧,你这个样子,一个扫堂腿就把你撂倒了。”

阿彻惊觉回头,知道自己的模样被李沉舟全瞧了去,心下着恼。恶狠狠地龇着小牙,“我又不是练你的那套破拳,要你啰嗦什么!这是我自创的格斗术,你不许偷看!”

李沉舟走过去,“那也得把下盘打稳了,马步看着简单,其实很不容易练,你先站个五分钟试试!站下来了我给你陪练,看你能不能打着我!”

阿彻一下子激昂起来,嗷嗷地好似一只第一次参与捕猎的兽崽,瞪着李沉舟,跃跃欲试:“这是你说的!老色鬼,我不把你色胆打没了才怪……五分钟马步而已,站完后就来打你!”

李沉舟面带微笑,看着这个年纪虽小已经颇见彪悍的兽崽子,有模有样地收拳在侧,开脚下蹲,打起桩来。他前后端详,指出些许需要纠正的地方,兽崽子便极度不服气地撇嘴,却是悄悄改过了。

“你自个儿心里数着,数到三百下再停,一、二、三,这种节奏,可别故意数快了!”

阿彻又冲他龇牙,叫他“老色鬼!”一副恨不能立刻将他打趴在地的神情。

李沉舟满意地走开,觉得兽崽子倔强的眉眼实在很可爱。大概也就这个年纪上才可爱了,爪牙还嫩着,却忍不住挑战权威;虽想要大展宏图,却也能听进去建议的话。若是再大上一点儿,长到二十几岁,恐怕就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剩下龇牙咧嘴针锋相对了。李沉舟拐过屋角,回头看蹲马步的阿彻。少年咬上了牙,无声地坚持,眼睛也在望他。

莫名地,李沉舟又开始觉得他有点像什么人,甩甩头,觉得很没道理,走到前院儿去了。

正就着破瓷坛子拔葱,那边院门开阖,转出数日不露面的费老头儿来。费老头儿脚底生风地直奔向他,身形轻盈地像只走地鸡,“老燕,老燕,来!来!你敢不敢跟我闯一闯?”

手上拈着葱,李沉舟瞧着费老头儿。费老头儿的老眼发着光,“我接了笔天大的单——去芜湖、上武汉,然后到重庆!上海那边正在打,我打算悄悄撇开刘友那小子,只带你、阿彻、小许以及几个心眼儿实的人走这一趟,你看怎样?敢不敢做我的下手?”

听到芜湖二字,李沉舟心里就在活动,芜湖离南京不远。不过想着那些子人估计已经离开了,一股子惆怅就漫上来。

见他不吭声,费老头儿有点儿扫兴,“唉,我信不过刘友那兔崽子,看你倒挺顺眼!主要是阿彻中意你,他也只服气你。你也该看出来,我紧赶慢赶,就想把阿彻给培养出来,接我的班儿,这样我哪天老到再也出不了船,两眼一闭蹬了腿,心里也欢喜。阿彻人聪明,可就是倔,许多人情世故的不会搭个脸。我是有心让你帮衬着他,好比刘备托孤诸葛亮,当然,阿彻可比那刘阿斗好上太多——”

话没说完,那比阿斗高明上许多的兽崽就出现了。顺着院墙一路高喊,“老色鬼,吃我一拳——”飞燕投林,直冲向李沉舟。

费老头儿眼前一花,李沉舟就调转了身,双掌一托,再一拆,将虎虎的小拳头化了去,“你马步扎完了?”

“三百下,一个不少!”阿彻脸憋红了,还没回转,盯着李沉舟,飞身挥打,一下袭胸,一下点腰,一下破肩,一下捣腹。

李沉舟拆了几个,眼看兽崽子越发涨红脸,左手顿了一下,任小拳头打到腰上来,还夸张地“哎哟”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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