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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崽子犹豫着,“因为……你很能干,大家都这么看……所以,我想,要是以后我没什么出息,或是出了什么事,没法见到我爹,待在他身边了,你能不能替我帮衬,嗯,我是说,照看着他点儿?不,不光是我这么想,我娘也是这个意思……她说,我爹,虽然很本事,但始终都是独自一人,没有家人,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或信任的人。我爹自己是不觉得怎样的,我娘却很担心,也很难过……还说我爹胃不好,也不晓得照顾自己,生活没个规律的,做的又是刀口上讨生活的营生,到处要人性命、得罪人,不是个安全长久之计……她希望我将来找到我,好好照顾他。我现在,嗯,自然也是要找的,不过万一我没法儿去照顾我爹了,燕大哥你可不可以帮我照看一下他?何况你们见过面,不算陌生人……”

小崽子说话声越说越低,颠来倒去,颇为结巴,眼皮垂着,专心地攥李沉舟的衣角,不敢向上看。他年纪小,心气却不小,这么一段求人的话说下来,已是耗费了相当的力气。他不知道李沉舟会怎样回答,又好像知道一点儿李沉舟会怎样回答,但心里又不是非常确定。毕竟,老狮子有什么义务,应承下这么个差使呢?老狮子跟他之间的交情,已经好到可以帮他照顾亲人的地步了麽?还是个什么样的亲人呢?跟自己一面都没见上的、连自己的存在都不知晓的的亲人。阿彻心里惴惴,他自小受他娘的影响,对柳随风心向往之,恭敬又仰慕。艳艳对柳五,一边是自卑的爱慕,一边是不由自主的操心。她将这种操心传给儿子,将认爹照顾爹的心愿种进阿彻的心里,从此,阿彻的人生有了目标。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知道自己还有个厉害而威风的爹爹等着他去相见、去陪伴、去照料。他的爷爷费老头儿看不上柳随风,让他沮丧不已,他害怕再从李沉舟这里得到拒绝。他紧张,他局促,他知道李沉舟完全可以拒绝他——他们俩认识了才不过一年多而已吧?

李沉舟睇着豹崽子的脑袋,一时语塞。那个东西要是知道自己在茫茫人海中还有这么个懂事的好儿子,不知道会做何感想。照顾柳总管这种事情,估计只有未见过他亲爹的豹崽子才会说的出来。记忆里,那个人哪里需要被照顾呢?又哪里需要他来照顾呢?老实说,那个人应该都不会愿意见到他的罢。只有小崽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崽子,对自己的父亲满腔父子亲情的豹崽子,才会认为柳五需要关怀和疼惜,需要别人的支持和鼓励。还将这么个古怪的任务交给他,为此流露出豹崽子极其柔软的一面。

手还在抚摸着阿彻的头,李沉舟实在不愿叫这个可爱的豹崽子失望。他怜惜他,怜惜这个跟自己一般经历的小崽儿,自小跟着母亲讨生活,一路跌跌撞撞地长到这么大。这其间有多少不容易,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尽管阿彻看上去乐观而活泼,但他对柳随风相见的渴望,已经暴露了他对自己的生活介意的那一面。谁又能不介意呢?李沉舟自己当年就一直介意着,直到后来遇见燕狂徒,也仍然介意着。这种介意,持续到燕狂徒死去的那一刻。那一刻,李沉舟望着燕狂徒的尸体,突然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是真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了。李萍的去世,已经给过他深刻的体验,燕狂徒的离世,加深了那种独行于世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可怕的,这意味着你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牵绊,没有任何纽带,没有任何人会长久地跟你在一起。如果你不幸没有找到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愿意由爱人加深到亲人关系的人,陪伴你、支持你、欣赏你,下雨出门时提醒你带伞,意外晚归时会亮着灯焦急地等待,那种岁月就是无时无尽的寂寞、寂寞、寂寞。那样的人生,真的就成了漂泊的浮萍,无所谓这里,也无所谓那里。除非你眼里永怀着一种温柔的渴望,并用这种渴望点燃了另一个人眼里的渴望。两种渴望相遇,肢体缠绕,根须渐生,慢慢扎根到土里,你才不再是浮萍,不再漂泊无依,不再一个人独行于岁月寂寞的荒原,天和地同时都离你很远。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李沉舟掌心的温度捂着豹崽子的头顶,“嗯,我答应你。”

阿彻几乎跳将起来,“你,你答应了?”

李沉舟喜欢看见豹崽子欢天喜地的一面,生活已经很艰难了,为什么不趁着时光,多高兴一点?

“嗯,我答应你。”他说。

几日后,船抵达武汉。其时武汉的居民,也已经开始西迁。人们用自己惶急的步伐,跟日本人往内陆的侵略行动做着赛跑。同时进行比赛的还有费老头儿的船。为了安抚住王家人近乎歇斯底里的恐惧,老公鸡没日没夜地西进,轮流叫人转动船帆,借助风力助船前行。王家人自是被前番的空袭吓破了胆,就连费远空自己,也不愿意再来一次那种体验。他自己是没什么的,王家人也不过就是一群耗子,要紧的只有他的宝贝孙子,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尽管小崽子吃里爬外,对那个提上裤子就走的风流鬼念念不忘。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那个风流鬼现在在哪儿呢?说不定早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死了……

老公鸡想得很开,领着一船人在武汉江口靠岸时,当地才下过一场报春雨。江雨霏霏,阳光时出时没,一艘轮船停在价格最贵的那个码头,做着沿途的短暂休息。看样子,大约是当地的最后一批阔人离开武汉了。这年头,坏消息铺天盖地,人们都懒得去关心前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台儿庄的捷报放出来,也没让人乐观多少,随便什么人冷不丁地来一句,“南京不还丢着麽?更别提北平天津了!”众人一想不错,就一哄而散,各自奔命去也。

码头上行人如鲫,多的是替阔人搬运行李的脚夫帮工,不远处停着一长溜阔人的汽车——可怜的家伙,它们是跟不走了。

费老头儿费力地挤占到一个码头的靠岸点,一声招呼,自己带头跳到地面,去打问替阔人运行李的帮工,今日的劳务费有多少。一问之下,比往年的价钱翻了五六倍都不止。他挠着一头稀疏的头发咋舌不已,“这样下去,连我都要帮人卸货去嘞——”

王家的人,真跟胆怯的耗子也似,一排人猫在船舷上,探头望着码头和那些站在漂亮轮船上的阔人。他们很想上岸走一走,可是见到这么人头攒动的样子,就打消了念头,仅派个家仆下去买吃的。实在厌腻了船上的伙食,极度渴望尝些新鲜的本地菜。

船上的帮工,除了个别被费老头儿要求待在船上照看的,都纷纷跳过木板,上岸活动。吃饭聊天加闲逛,顺便瞅瞅那些太太小姐的裹着旗袍的腰肢屁股,滋味也挺美。

阿彻紧跟着李沉舟,旁边走着小许,三人一块儿去买吃食。武汉的热干面、豆皮、面窝、米粉,都是顶呱呱的美食。除此之外,还有阿彻最爱的黄陂三鲜,那么小的人,一次能吃一大锅,每次都叫小许很佩服,说胃口好的孩子,将来都有大出息。

阿彻听了就很得意,抹着油光光的嘴,冲着李沉舟笑。

李沉舟习惯性地摸他的脑袋,豹崽子打着小小的哈欠,眼睛吧哒吧哒地眨,便是想困觉的样儿。非常可爱。

三人往常去的小吃摊走,其间路过轮船和一窝窝阔人的汽车、行李,人多,走得慢,到处寻找缝隙穿插绕行。

拐过一堆大箱和脚夫的时候,李沉舟于吵嚷浮沸的人声中,听见有人在轮船上叫:“秋水——千帆的玩具在哪里?他哭着找玩具呢!”

他脚步一顿,只听身后有人回道:“等一会儿,这边还有箱子没过来——”

李沉舟的心脏就静止了那么一下。小许和阿彻已经钻到了前头,他想赶上去,却怎么也走不快。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脖子却好像僵住了,怎么都回转不了。来往的人推搡着,他被动地跟着人流往前去,可是越是前进,越是惶惶,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拉在身后,不看这一眼,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继续走了一段,终于,李沉舟忍不住回首,乌压压的人头充斥着视线,他记忆里的那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在哪里?

目光焦急地搜索,从码头望向轮船。啊——那个,应该是他罢!

船头高处,萧秋水敞着大衣,正从唐方手里抱过哭闹不已的儿子,嘴唇触碰儿子的额头,温柔而不失严厉地制止儿子的进一步嚎啕。他跟母亲孙静芳、妻子唐方以及唐柔一道,最早离开南京,落脚武汉,盖因为萧开雁随军到武汉任职,他们跟着过来而已。在孙静珊的强烈要求和萧西楼的大力运动下,萧开雁被安排了个安全的大后方职位,军阶准尉。南京沦陷后,萧开雁被升为少尉,调往陪都重庆。这不用说,又是萧西楼运动的结果。

其时萧易人已经跟着政府机关迁至重庆,萧开雁临时调任走的急,只来得及给母亲和弟弟弟媳及小侄儿安排好船票,让他们赶紧收拾动身。本来年前就准备走的,萧秋水供职的法院,之前暂时在武汉办公的,时局混乱之下,群龙无首,都没个做后续安排的人。直到开了春,才从重庆接到电报,说可以搬来陪都。一行人骂骂咧咧,匆忙动身,从黑市抢来高价船票,欲搭上这所剩无几的轮船,西上安身。

这些个内情,李沉舟自然无从知晓。他不知为何会在这里见到萧秋水,也不想知道具体原因。他只知道,再次见到那匹骏马,让他很高兴。知道他安然无恙,仍然那么玉树临风,惊喜中,淌着淡淡的涩意。隔着人潮,他站在码头上远望萧三,忽而感到其实这才是他跟萧三之间最真实的状态。他,站在地面上,仰望着高高立在船头的萧三,像是仰望着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梦。萧三还是那个萧三,永远幸福地徜徉在自己阳光普照的伊甸园中,永远那么年轻、那么安宁。方才,他从萧秋水附近走过,彼此都没认出。嗯,他们两个都回到了该回到的位置上,两人之间的交集就永远消失了。李沉舟不会去多打量阔人,因为那里面鲜有知交故友;萧秋水,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这么一个船工打扮的人,因为没有注意的必要。所以,如果之前他跟萧秋水之间曾有过什么暧昧不明的话,那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一时迷惘、一个被迅速纠正了的错误。错误被纠正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切终于又恢复正常了。

李沉舟目不转睛地望着萧秋水,看了很久。然后,他才发现萧秋水抱着的孩子,他看不太清孩子的面孔,不过看样子,是个儿子,而且,大约已经一岁多了。

所以,萧秋水已经做了父亲了。方才,是孙静珊在叫秋水罢?说什么孩子要玩具,玩玩具,嗯,还是个小宝宝呢……刚才孙静珊说话的时候,说宝宝叫什么来着——

李沉舟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他注意力都放在“秋水”两个字上了,没注意别的东西。嗯,所以,秋水也有儿子了,一个可爱的宝宝,一个哭着要玩具的小家伙……

“老狮子,你在看什么?饭都不吃了?小许在帮我们排队买米粉,好长的队呢!”阿彻挤过来,可怪地拉着他的手,要把他拉走。

李沉舟没有拒绝。他最后向船头瞭望一眼,将那个玉树临风的剪影印在心上。然后,忽而轻松了许多地,跟着阿彻走了。

“萧三有儿子了,这有什么?……我这儿不也有个儿子麽!”他看着身边的豹崽子,这样想。

☆、云梦

唐家老宅的寓客发现,近来柳随风跟东家唐灯枝走动得频繁。一早一晚,大家正吃着饭,或忙着出门,一个电话打来,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地问“柳五可在?”经常听电话的康出渔或宋明珠,不是回答“还睡着呢!”就是来一句“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再转达给他!”两个都是好奇而爽利的人,电话接多了,不免心下嘀咕,想套唐灯枝的话。奈何姓唐的因其家族出身,早对这种言语上的进退刺探驾轻就熟。面对康出渔或宋明珠的主动,依然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地,“哦,谢谢,没有关系,我想五爷会记着的。”便轻轻搁了电话。这个时候,宋明珠会忍不住撇嘴,不屑道:“什么东西!不就一根老黄瓜嘛!”唐灯枝看着体面,可是面相着实不算年轻,虽说他年纪并不算大的。而康出渔的反应则是,“敢跟五爷攀交情——简直不要命!”便等着看唐灯枝的收场。

两个人有时也会向赵师容提起这事儿,说“东家又来找五爷了”。康出渔倒不会添油加醋说些什么,宋明珠却忍不住,刻薄地评价唐灯枝是“一只讨厌的老蜥蜴,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改不了老蜥蜴的本质!”又道,“五爷居然能忍受他,简直不可思议!”

赵师容就微笑,心想,柳五大概是太寂寞了,便连厌恶的人的陪伴,也成了必不可少的消遣。迁离南京,脱开熟悉的环境,对任何人都是有影响的。在老地方时能够忍受的事,进了新环境,便觉得难以忍受;在老地方时不屑一顾的人,到了新处所,便也觉出其有价值的一面。柳随风,大约就从唐灯枝身上发见了可消遣的一面,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消遣。

因了自身在重庆社交界的活动,赵师容颇为听到某些传闻,说“你的那个东家呀,好的可是旱路那一口……”又说,“唐家私底下好旱路的很多,可不是不娶妻,不娶妻在唐家是大罪,被唐老太太扇嘴巴子扇出血,敢叫你不娶妻!不过娶妻归娶妻,那一口愣是丢不掉,唐老太太抱着了重孙,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管了。不过你那个东家呢,扛到现在,不说结婚,也不说不结婚,非跟老太太做对。老太太念叨过他几次,就没了下文。他们那一脉,本不是唐家的嫡系,自生自灭的,老太太估计也不想操那个心了……”

赵师容的心里,便生出点诧异的好笑。想到柳五跟唐灯枝的往来,暗想其中未必没有文章。不过无论有无文章,有甚文章,都跟她没有关系。柳随风自可以去寻他的消遣,而她,也正找到了她的寄托。李沉舟离开后的空白,当然无人能够填补,但是她自身的情感,源源不断的情感,却需要与人互动和宣泄。非常幸运地,她找到了这么一个人,或者说,她再次跟他相遇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失手了。

“泰和春”里间,隔着两道九曲画屏,透过画屏上青青春草,脉脉春水,可见柳随风和唐灯枝,一卧一坐。中央的桌上,铺陈着道道热菜,皆是重庆出了名的重味辣肴。空气中飘溢着花椒暴烈的挑逗气息,露骨地勾引着人嘴里的唾液和肚中的胃液。两厢泛滥,一场屠戮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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