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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又下来两人,扯着满手的东西,咚咚地穿堂而过。闲扯的三张嘴就暂时阖上——闲话终究是闲话,不好大声嚷给外人听。待人都走出去,人影出了大门,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远了,院子里被士兵们惊到的老妈子聚到一块儿,交头接耳地开始议论,康出渔才把眼睛从手里的扑克牌上移开,咂嘴道:“明珠,太太这是真的奔了萧二去了?”

宋明珠好看地做个撇嘴,“人往高处走——你要是太太,你也奔萧二!”

鞠秀山马上装模作样道:“好哇,臭妮子胆子越来越大,连人往高处走这话都说出来了,看我给报告五爷去!”

宋明珠神色不变地,“五爷好多天不露面了,没个人有胆子去敲他的门,倒真想看你怎么去报告,让我们趁机瞧瞧五爷呢!”

康出渔跟着撺掇,“没错——小鞠你要真把五爷给叫出来了,今儿的牌输的全算我的,不叫你出一个子儿——对了,顺便替我问五爷一句,黑市的菜价又涨了,是不是可以多拨点钱,否则再这样下去,连绞肉都吃不上,只能拣肥渣……”

鞠秀山呢,调门没了,扑克牌刮着脸,不住地假笑。他哪有胆子去敲柳随风的门呢?真是——还向柳五讨钱,在赵师容奔了萧二的当口?日子是过得不怎么样,不过他还没不耐烦到那种程度哩。五爷就算再失意——实话说跟在南京那会儿比起来,柳五确实没那么让人敬畏了,一个整天不是酗酒就是跟唐灯枝鬼混的柳五爷,让人着实对他的力量起了疑——但五爷的名号还在那儿不是麽?他过去所施的那些手段,余威尤存,叫人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将那些手段再施展一遍,用在每一个让他不顺心的人身上。对赵师容,柳五是忍让的,但这不代表他也会对其他人同样忍让。可能的情形是,他会把在赵师容那里受到的气、吃到的憋,借机撒到敢第一个招惹他的人头上,好比一个人工作时被上峰骂了,不敢回骂过去,而只敢回家揍自己儿子一样。

楼下三个人照常吃喝玩牌,厨房的老妈子冒了一头的热汗,不声不响地端上一碟小酥肉,康出渔用才抓过牌的手,拈一块放嘴里嚼,“唔唔”地感叹着,说什么“还是南京厨娘的手艺好哇!”一旁的鞠秀山,早丢了两块到嘴里,咂着舌头伸手要辣子,“不要太辣的,我们下江人吃不来味太重的东西——”宋明珠细细嚼了一块,不作任何评价,招手叫另一个老妈子道,“我那件冬大衣要拿出来晒了,马上要过年,都没什么衣服穿……”说的是川音,清脆急快、掷地有声——她本就是川妹子,蜀中小地方出来的罢了。

老妈子们半是怠慢半是唯唯地应了,彼此对瞧一眼,是一脸无可奈何。这些子下江人,真是不讨喜,就算会说当地话,仍然不讨喜。当然最不讨喜的,还是楼上那位爷,捎带着那个脸上带疤的小姐——大约是小姐吧,谁知道,多半是那位爷的情妇,还是不受宠的那种……

此时此刻,老妈子们口中不受宠的情妇——自然是莫艳霞了,站在楼梯口,站了有一会儿。楼下那些人的碎语闲言,她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对于赵师容的离去,她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好些日子之前她就注意到了,今日见那些人来到,真真有种守得云开之感。赵三小姐奔了萧家老二去,对现出颓势的柳五爷耐心耗光,一脚把人踢开了。对这种正宗小姐式的势利,莫艳霞心里不自禁地冷笑。势利——没错,就是势利,包括楼下那些个东西,吃着喝着用着五爷的,却在一旁好不惬意地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瞅着五爷没心情收拾他们,一个个舒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这还是五爷还有钱养着他们的情况下。哪天五爷真失势了,还不知道这些东西会露出什么嘴脸。

莫艳霞心中,替着柳随风义愤。看到柳五如此不闻不问地任人宰割,她心疼之余,还有一点儿尴尬。她爱柳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柳五够强,她的爱慕源自柳五的力量。然而来到重庆之后,柳五离她心目中的那个形象,一点点地拉开距离了。他忍让、他自弃、他颓丧、他吃喝好闲,这都不是一个强者该有的样子。自然这样一个不像柳五的柳五,激发起她空前的母性,但另一方面,她并不很适应这样的一个柳五。柳随风、柳五爷、柳总管,应该始终高压铁腕、运筹帷幄、意气风发,也只有那样有一个男人,才值得她莫艳霞倾尽所有,至死效力。

隔着一个楼梯的柳随风的房门,宛如壁垒般地关闭。所有人都知道柳五在里面,但没有人想去证实一下。老实说,老宅里的人对柳随风,多数是惧怕,惧怕之外,就剩漠然了。只要柳五一天供他们吃喝,他们就一天老老实实地绕着他走,而不关心他的死活。关心柳五死活的,这房子里,只有一个莫艳霞。

莫艳霞向柳随风的屋子走去,一点点接近那扇壁垒,手握上门把,轻轻一旋,门开了。

屋里很狼藉。十来个空酒瓶,站着几个,倒着几个,铺开在地上。酒瓶之外,大小盘碟,布着油渍残渣,发了干干的乌色,占了更大的位置。盘子上筷子好几双,七七八八地这里一支,那里一支,没一双是干净的。再往前看,有只不空的酒瓶,以及剩余的半碟排骨,酒瓶和碟子左近,则睡着柳五,穿着背心和裤衩。隆冬的天气,碟子的排骨都凝固出乳白的荤油了,柳随风就这么睡在地上,穿着背心和裤衩,居然睡得很稳。

走近了,才看出,柳五这些日子过得到底如何。单是脸上的胡渣,密森森得覆着一圈,下颌上尤其多,几乎跟唇上的连到一块儿。从某种角度看,也许有种狂野的美感,但这种美感是陌生的,跟柳五本身并不协调,像是一个仅仅长着柳五面貌的人,而不是那个人们所熟悉的柳总管。然而撇去这些胡渣,柳随风仍是个让人心动的男人,在那薄薄一层背心和裤衩之下,很容易地显现出那一身分布适宜的肌肉,肩上的、臂上的、胸腹上的、两腿上的,是力量和美感的最佳结合。这两年疲怠的日子,也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具身子骨以一种近乎自尊的方式,顽强地抵抗着来自生活的侵蚀和消磨。眼下它仍在抵抗,看不出还可以坚持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好几年。

莫艳霞轻轻地踩着高跟鞋,看了柳五一会儿,开始弯腰收拾地上的空酒瓶和餐盘。两个酒瓶堪堪并在手里,地上的人蓦地说话了:“谁允许你进来的?”声音凉阴阴,从地底钻出来似的。

莫艳霞动作顿住,没什么太好的理由,只能道:“我很担心你。”说的是真话,指望能打动柳五。

柳随风眼睛睁开了,半睡半醒地,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噩梦中醒来,醒来后眼里还在恍惚着。但他说出来的话可绝不恍惚,“你太自作聪明了。”

莫艳霞有点懵,却只懵了那么一下,就低头继续收拾酒瓶餐盘,带着顽固的忠心。

柳随风嘴里轻轻吐气:“滚出去。”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莫艳霞一顿,抬脸看过来,仿佛要说什么,柳五没有给她机会。胳膊一动,一道青芒破空打来,莫艳霞想反应,却是来不及。额上一热,她下意识地捂住,捂了一手的血。

殷红的血,捂也捂不住,无声地流到脸上,流到身上,黏住了睫毛,甚至整个左眼的视野,都是血斑点点,红惨惨。

莫艳霞难以置信,几年前,柳随风一边跟李沉舟做/爱,一边把她给破了相,那还算是有理由的。今天,她如此出于关心,想为他做些什么,一点缓和都不给地,柳五又在她脸上来了一刀。她呆住,脸上的伤一直烧到心里,她无法理喻柳随风了。

柳随风闻到血腥气,周身登时舒暖了。然而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还没有离开,而是像一袋腐臭的垃圾一样蹲在他的屋子中央。这包垃圾瞪着他,讨要解释一般地瞪着他。

“你想变成大花脸麽?”柳随风终于坐起来了,又一把柳叶刀闪着寒光,出现在手里。他像一只沉睡多时的猎豹一般坐起来,逆着光线望着莫艳霞,觉得这个女人有种愚蠢的可恶。而他柳随风,是最讨厌蠢货的,尤其是自作聪明的蠢货。

两道血痕顺着鼻梁,纵贯莫艳霞的脸。她仅仅望了柳随风一眼,那张覆着青森胡渣的脸,和那一成不变的无情的琥珀色的眼睛。她好像忽然知道她举动上的错误了,知道——却来不及细想,飞快地站直转身,仓皇地冲出门去,将门重新带上。堡垒再次在身后闭合,一切又是森严而不可接近的了。奇怪,她怎么会想到要到那堡垒里去看一看,去惊动那个堡垒里的人的呢?……

那袋垃圾终于走了,柳随风坐在地板上,好似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身下的冰凉。他机械地低头,望着四周,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引身向上,蓦地蹿上床,兜手一揽,用被子把全身裹住,顺势在床上滚了一遭。他又想起莫艳霞说的话了,“我担心你。”心里嗤笑一声,眼里更凉了三分。那个疤脸的蠢货以为赵师容走了,她可以趁虚而入,扮演一番安抚失意的情人的角色,说不定演得好了,还能扶正位置,成为他唯一的知己和依靠呢……哈哈,简直就像某些戏文里演得那样,连草稿都不用拟,那曾经高高在上如今无限失意的情儿啊……

柳随风将柳叶刀举起在眼前,对着窗外的天光,欣赏那薄削的刃。他喜欢这刀锋,就跟他喜欢自己的客舍青青一样。这两样武器,曾是他少年时最好的玩具。最好的玩具,也是最可怕的玩具。最可怕的玩具,却给他带来名声和安慰。穿过人生长长的岁月,也就这两样玩具,一直对他不离不弃了。

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不带一丝感情地想起,想起那个终年神情冷淡的少年,却将关于赵师容的记忆都剜去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一切已经宣告终结,不剜去也不能怎么样,倒有可能废铜烂铁般地腐烂在记忆深处,时间一长,也仿佛一包垃圾了。今天那些人上来收拾东西,他是听见的——睡得很浅,一丁点儿响动都收进耳里。他听着那些人上楼进屋,翻箱倒柜,小声询问;听着他们麻利地打包、装袋,脚步轻快地下楼。他听见康出渔夸张的问话,听见鞠秀山扬起的调子,听见宋明珠叫老妈子的声音,听见楼下的一切,然后,大家又静了下来,那些人走远,什么都没有了。

他就那么睡在地上,好像睡了好几天。起初觉得很冷,却懒得挪动,攫住酒瓶往肚里灌,灌上半肚子酒,也就不那么冷了。睡上一觉,就着盘子吃荤食,冻得硬梆梆的肉,味道倒不错,就是费牙口。吃到半饱,盘子一扔,接着灌酒睡觉。然而睡到半夜,头疼起来,胃也难受了,撑着不去管,跟儿时一般地死扛。血在太阳穴砰砰地跳,那个卵形的胃囊,翻天覆地搅动,冷汗滚了一身,湿了胸前的背心,也仍是死扛。死扛的时节,脑中忽地闪过,这十几年的片段,纷杂交错地,好像在向他展示,他的梦想是如何破灭,或者说,从来就没圆满过。凄寒的冬夜,壁炉早已没了热气,柳随风穿着背心裤衩,一个人翻在地上,无声地滚。乍一看,以为他在哭,在满地的空酒瓶和脏盘子中,身体弓起来,抓着自家背心,也是自家胃的位置,想阻止那种搅法,叫它停下来,哪怕一会儿也好。这么多年了,他真宁愿换一种病症,任何一种,只要不是胃病,哪一种都好。这种娇贵的阔人生的病,他承受不起,哪怕断腿断胳膊呢,也比这种软绵绵的要人慢慢养的东西来得好。慢慢养,呵呵,慢慢养——他哪有这份闲心这份闲情来慢慢养!

好容易熬到后半夜,他撑不住,自去浴室开热水,灌了半杯,喝下肚。灯光下看着镜中的人,一脸青胡渣,胡渣愈青而脸色愈白,惨白,多时不见天日的白,久病之人的那种白。这样一张脸,看着糟心,抬手闭灯,走出浴室,望着狼藉一地,就这么踩过去,踩在盘子上,踩出一路细细的尖锐的清响。

游魂一般,他穿过二楼走廊,来到赵师容的屋子。黑漆漆地推开门,于暗中望着一室的萧旷。家具沉默地投下浓黑的影,沉默地看着柳随风一直走进来,走到那张床上,爬上去,褪下裤衩,露出腿间的某个长物。扯起床单包着,双手握住,开始一遍遍自上而下地自/慰。他曲着身子,自/慰地很认真,喘息渐渐在黑暗中响起,双手的动作,也由慢至快,偶尔在那长物的顶端,停留勾抹。没几分钟,身子一震,长物喷洒出什么,被他飞快用床单遮挡,东西全溅在床单上。床单展开,一股浓腥弥漫,片刻,渐稀渐淡,像梦的消逝。呆坐片刻,柳随风低了头,开始格外仔细地用床单一角擦拭那腿间的长物,小家伙还兴奋未退,精神很好得饱满着。两年多了,小家伙从未进过穴,从未尽兴过,受尽了寒冻和委屈,却仍是一撩就起,撑起湿漉漉的小蘑菇,不停地流口水。床单揩上来,一下两下,揩掉那多余的口水,重新罩上裤衩。床边,他站了一会儿,又游魂般地回到自己房里。

日子越过越轻飘。赵师容走了,生活的重心随之失去。多少年来第一次,柳五发现,人生中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了。钱,他赚够了;人,可以用钱买。当然有些人买不到,譬如赵师容,那没关系,跳过去就是,还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买来侍候他,侍候得他舒舒服服,连一根小指都不需动。那个梦想,当然是没有了,破灭了,彻头彻尾地断掉,不过如今说这些好像已经意义不大。老实说,就在那场爆发的第二天下午,他宿醉醒来,捧着脑袋望着窗外絮絮的浓云,时隐时现的阳光,想起前日的种种,竟恍若隔世。费了大力,他想起一些断续的碎片,当时没怎么留心的,这时反而突兀得清晰起来:譬如他甩赵师容耳光时,真是痛快!譬如赵师容的奶/头居然也是深棕黑色,比老狐狸的还要深上一点;又譬如要是萧二赵师容跑来要他签离婚协议,他可以趁机开出何种条件……哼哼,萧二那东西,最近一定又升官了,就是不知道手下给配了多少兵力,是几个团呢还是一整个师?不过有赵师容在,他必定死乞白赖留在重庆,跟他那个该死的弟弟一个德行!是的,世家大族全都是一个德行,虚伪惜命,虚伪惜名,太平时候一个个神气活现,打起仗来就只会缩在后方,撺掇着他人去卖命。他们,才是永远不损失,永远不失去,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鲜亮快活,生生不息。他们是法庭是标杆,私下规定一切,你可以朝贡,却不要想着能挤进去。挤进去——李沉舟在这上面失败过,如今他也失败了。没什么好说的——咖啡只能配牛奶,就像热豆浆只能配大麦粥。

柳叶刀滑落到床上,柳五手捂上脸,倦顿不已。外面远远近近地,隐约有爆竹声传来,岁月不断流驶,又是一年新春佳节了。眼望着床顶,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内容。节日向来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而今更是如此,不同的是以前他还会发出点冷笑,而今他连冷笑的兴致都失去。他只是想问,难道这世上就没人从这爆竹声中,听出点儿虚伪吗?……那么大声的吵闹的爆竹,想要掩盖什么似地不断地炸响……想掩盖什么呢?……

一九三九年年三十那天,柳随风饱睡一夜之后,起个大早,沐浴更衣,找出剃刀,对着浴室的镜子,仔仔细细地剃须。镜子里的人清瘦了些许,神态却非常平静。一切完毕后,他亲自下楼做早饭,取的都是清淡的材料,按记忆里李沉舟做药膳的食谱,打火熬粥。他一个人站在厨房里看火,站在寒凉的晨光里。早起的老妈子一头撞进来,瞧见多日不见的“二楼那位爷”,嘴巴登时张大。

“把我的大衣拿去熨一下,一会儿我要穿。”柳五道,并不抬头,只是聚精会神地望着熬粥的小锅,像在注视着新事物的诞生。

老妈子惊讶过后,就去烫衣服,烫衣服的时候,柳五正好吃饭。等到大衣熨好,柳五也吃完,碗筷一推,把鞠秀山从床上叫起来,“开车送我去军部。”

鞠秀山山抓着头发,刚想嘟囔:“今天过节呢……”瞧见柳随风一脸冷然,舌头一紧,套上衣裤就去开车。

柳五没有料错,萧开雁正在军部值班。这一年将近年关之时,上头又给他升了官,由上校升至少将,同时指派其十日内到南昌司令部报到,协同指挥作战。“……前线很紧张,你又是正统军校出身。南昌那边,总得有人去,你要能找到人替你去南昌,这边可以不忙动身……不过就算不去南昌,湖南是跑不掉的,你别看我,过完年,估计我也要去湖南……”

一个老上将,跟萧西楼颇有交情地,将签了字的文件亲自交给萧开雁,说了如上的话。拍了拍他的肩,也没什么再可说的,走出去了,留萧开雁对着一纸征书,心情复杂地逐字逐句地看。到底要上前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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