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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志秋带着仆役和为小年采办的用品回到叶家宅院,一跨进门就觉着不对劲。院里帮工的人一个个神情有异地望着他,上下嘴皮一张,又阖上了,欲言又止。从前到后都静的悄悄,他腋下夹着替乔望春新做的戏服,疑窦生发,心跳如鼓,排开众人直奔进他跟乔望春歇宿的里院,缎子棉被还横掀在床上。左右叫一声:“呆老虎!”“呆老虎!”无人来应。长年照看宅子的老工站在门口,驮着个背,嘶哑道:“少爷,大乔哥儿被隔壁的军爷抓走啦——”

叶志秋整个人一呆,“为什么?”

“不知道……大乔哥儿衣裳都没换,直接绑走的。”

叶志秋慢慢将新戏服放到桌上,扶桌站了半晌。突然,他的脸刷得白了。袍子一撩,他往外跑去。

柳随风开始给乔望春松绑,小刀一点点切割着麻绳,一边割,一边手伸进乔望春的睡袍,一下一下地抓抚。这不是想象中那具让他心旌摇荡的皮囊,但已经很可贵地接近了。睡袍拉下半边,胸肌一侧被绳子勒出红印,他手按上去,揪起那个小小的乳/头,唉——乳/头太小,印象中的却很大,可以啜在舌尖,来来去去地吸吮。但也无所谓了,能捡到这个赝品,已经是种幸运,只要这呆货眼神稍稍收敛,不要摇头晃脑,看上去其实也很可以。手摸过胸腹,来到毛发绒绒的股间,指头一压就要探进,松了一半身子的乔望春突然猛搡一把,把他推跌半步,夺过刀子去割脚上的麻绳,那边柳五一动,就刀尖朝上,威胁地龇牙要戳他。柳随风定在原地,望着那副渴望已久的身体、那个对他凶狠拒斥的眉眼,心里温柔的火花悄然熄灭。他又被拒绝了。从小到大,从未被接纳,只是被讨厌、被威吓、被拒绝。他是一个人,从来都是一个人,小时候流浪时是这样,长大做杀手是这样,后来进了权力帮还是这样。人们恨他怕他,躲避他,至多摆个笑脸讨好利用他。他上前一步,人们后退两步,除了一些淫/贱的女人,没人愿意跟他亲近,除了那个时候,除了那个人。如今那个人也不在了,如今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呆货,而就连呆货也要逃离他,拿着刀子想捅他。烛火中,刀尖晃晃,锋刃一片雪亮。于那雪亮的锋刃中,柳五仿佛看到自己这三十年来走过的道路,布满锋刃的道路,处处尖利生寒,疼痛当饭吃,流血如流泪。即便如此,人们还是恨他惧他,讨厌他,觉得他最好不要出现,最好是死了。三十年前他是个弃儿,三十年后他又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院里忽然人声大喧,士兵噼里啪啦地往外跑。喧声中,康出渔拉着变了调的嗓子狂呼滥叫:“叶老板,您别进去!哎哟,我流血了!快来个人帮我一把!哎——叶老板,大家拦住他!快拦住他!”

紧接着是一个九曲弯弯极尽高扬的声音劈开一线:“呆老虎——望春——”

屋里的乔望春一下热血上涌,隔着几进屋子大吼:“志秋!——志秋!——”腿肌一挣,扯掉麻绳,拔腿要去开门。

耳边一道风声,柳五的手杖到了,横劈斜刺,朝他身上打来。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不断地被拒绝,连这个呆货都要逃离他,他什么都管不得了!乔望春大怒转身,挥着刀子跟他斗在一起。柳随风铁青着脸,袭他小腹下裆,回臂当鞭,在其脸上抽出数道血痕!又左中右三下连戳,两下击在呆老虎的太阳穴上,一下正中眉心!乔望春脑子一嗡,刀子先落地,脚下一软,被柳五卡着脖项抵住墙,手杖死死封住下颌,舌头拖出半截。血冲向脑际,脖子和脸都呈现出猪肝色,呆老虎眼瞪着柳随风,逐渐开始翻白,喉咙里咕咕几声,出气稀微……

前院,康劫生护着自己的爹,亲自领兵把叶志秋挡在外面。此时叶志秋已状若疯狂,一张脸扭曲着,扑上来要抢康劫生的枪。被后头一个兵当腰踹了一脚,一扑到地,讪笑声登时四起。人匍在地上,手抓着一地泥灰,叶志秋几欲目裂。这时他听见头顶上一声轻叹:“叶老板,这个事,你还是去找萧师长的好,这事儿也只有消萧师长能管得了……萧师长就住街头那座院里。”抬起头,是康劫生那双清明温良的眼睛。咬咬牙,叶志秋拍地而起,推开围着他的士兵,出院穿街,飞步向东奔去。

屋子里,柳随风把半昏迷的乔望春拖到床上,三两下扒光他的衣裤,床头的消炎软膏挤出两段,就着涂抹。胡乱几下,再等不及,挺着勃发如怒的性/器,掰着乔望春的两股就冲了进去。久违了——那个烫暖如春的地方,那个接纳他抚慰他永远不会将他推开的地方。那个地方紧紧地拥裹着他,让他浑身如泡了热水澡般酥酥有麻感。抓着乔望春鼓突的肌肉,从那个紧硕的大屁股一直抓捏到胸前两块肉,柳五一下赶不上一下地在他身体里肆虐、撞击,愈撞愈快,愈撞愈兴奋!这只多时没有性/事的猎豹,逮着只蠢笨的公虎,不要命一般地发/情、交/配!他是个弃儿不假,但弃儿会变成强凶大盗,将自己所没有的一一猎取。五指抓着乔望春的胸肉,柳五脖颈一扬,一口咬在乔望春的背上,同时下身狠狠地撞着他,把乔望春的头抵在床板上,抵出砰砰的闷响。嘴里咬着他背上的肉,柳五酣畅淋漓地发泄着他的愤怒、欲/火和使不完的力量。他要温暖,他要爱抚,他要理解,他要宽慰,他要很多很多的东西,他一辈子都在苦求而不得的东西。他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想要再体验一次,再回到当初那个夏意拂拂的夜晚,重归那个抱着他不断亲吻低语的对象。那个怀抱,那种纵容,那个如父如母如兄如爱人的柔慈,早已魂牵梦萦。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跑向什么地方,他心里都清楚,他想要回去,回到过去,回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回到估衣廊那个槐香隐隐的小公寓。那时,他拥有一切,那时,他什么都不缺……

一记深进,他停在乔望春体内可达到的最里端,恣意地喷洒。此时乔望春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知觉也很模糊,但在一片暗黑的混沌中,他还是听到几下奇怪的呜咽,以及呜咽中夹杂的两个更加奇怪的字眼。那两个字眼是:

“大哥——”

☆、去昆明

萧开雁带人闯进来的时候,柳随风犹自伏在乔望春身上,一前一后地耸动。牙齿咬着乔望春的背,咬出几点血星子,舔在口中,竟是意犹未尽的香甜。萧开雁本来是要帮忙解救乔望春——叶家是彭水的乡绅旧户,叶志秋来找他的时候一副鬼怨神怒同归于尽的癫狂模样,他不想闹出事,匆匆领了几个人穿街过来,耳中听得叶志秋的指控,犹自不信。等进了院子,康劫生康出渔一声不吭地往里院一指,萧二才惊觉事情的不一般。接着就是撞门,两下之后,轰然大开,门里的情景让一同撞门的士兵瞬间愣住。萧开雁也愣住,却还是反应得飞快,因为身旁的叶志秋已经一声怒吼,恶狼也似朝柳五扑过去。被萧二扳肩一拽,“先把你师兄带回去,这边我来处理!”回头叫了些兵,让帮忙抬人,又叫人按着柳五,自己跨步上前,把衣服一一扔过去,命柳五穿上。柳随风毫无反应地坐在床头,看着被叶志秋抱在怀里的乔望春,像是看着自己既喜欢吃又不太喜欢吃的一道菜——如今菜已吃的差不多,残羹已经变凉,他还没体会到如何充实,厌倦的虚寒就悄然而至。那头,头脸股间血污斑驳的乔望春,就着那个趴伏的姿势,被叶知秋紧揽着。叶志秋哑着嗓子不断地叫“呆老虎!望春!”只待这呆老虎有个山高水低,就要夺枪要柳随风的命。幸而隔了好一会儿,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乔望春好似从什么中艰难醒转,扯着啊啊的哭音,“志秋——啊——志秋——”叶志秋听得心如刀绞,当着人面抱着乔望春亲吻,一不小心亲到伤口上,“哎哟,疼——”呆老虎咧嘴哀哀。叶志秋便再次向柳五狠盯过来。后面的士兵要帮着抬人,也被他胳膊一甩,“你们别碰他!”看见门口站着的康劫生,下颌一抬,“到我家喊几个人过来——麻烦这位军爷了!”康劫生静立两秒,一言不发走去叫人,而其父康出渔则缩在院外人多的地方,压根儿不敢露面。

片刻叶家来了帮工,运着担架,铺得暖和妥当,七手八脚把裹着衣服的乔望春运走。叶志秋陪在一旁跟着,临去丢下一句:“萧师长,这事儿可交给您来处理!过阵子我带望春去重庆看望家姐,我家姐夫管军饷,到时你们这个师缺衣少粮、弹药匮乏的,莫要惊讶、抱怨。”

萧开雁就算再沉得住气,此刻脸上的表情也难免郁闷。等人走得差不多,屋里的士兵退干净了,他抬眼望望柳五,那厮居然还是一丝/不挂地靠在床头,一气不出,一声不响,也没有穿衣服的意思。一眼瞭到柳五腿间的东西,被烫着了一般急急转开眼,“倒是有本钱。”心里这么想。

无意识地踱了两步,萧开雁为叶志秋最后那句话操上了心,一想到柳五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极不满地加重步子,在屋里咚咚地走。走了两趟,突然想起过两天可以趁庆功宴向那几个元老坦言求助,重庆那边也能让大哥萧易人找找其他负责军需军饷的人。前阵子听说梁襄也在军中做事,大约他也是认得点人的——寻着对策,心下平复一些,看了眼柳随风姿势不变地坐在那儿,心知眼下不是谈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没那个心情。话说回来——“这叫个什么事儿!”袖子一甩,萧开雁直接开门出去。

屋子里,柳五一个人坐在床上,望着床上腥冷的狼藉,又望望桌上依然燃烧着的红烛,神情寂寂。此时的红烛只是根普通的蜡烛,俗刺的红加上干寡的黄,并没多少热和光。没有热和光却依然燃烧、空烧、不知道为什么地燃烧,这根蜡烛躲不掉,他大概也躲不掉。

其后几日,萧开雁也没空过来找柳五谈话。客观上是没空,主观上是不想;客观上要忙着筹备庆功宴、迎接元老的到来,主观上——还是那句话,“这叫个什么事儿!”小年那天赵师容从重庆打来电话,问他近来怎样,他口中作答,心里打着腹稿,就想跟师容说说那柳五的事。结果噜噜啰啰绕了一圈,也没能把话得当地捋出来,摇摇头,还是作罢。最后他听到赵师容在话筒里道:“对了,秋水已经动身去彭水了,跟那几个老家伙一道出发的,你妈让他带了好些东西给你,就整天以为你在前线吃咸菜,这不秋水走之前又哭一场……还有,你知道吗?唐方上个月生了个小闺女——你有侄女啦!”电话这头的萧开雁没来由地心里一暖,“是吗?取名了吗?……”于他,萧家的开枝散叶就像隆冬里的隐隐春雷。“这回不是上回,取名这么敏感的事,可把两家的长辈都惊动了。”赵师容发出一声轻笑,“按你爸妈的意思,是想照你妹妹萧雪鱼的名字,起个类似于飞雪之类的来纪念孩子的姑姑——还是姑妈?”萧开雁道:“是姑妈,雪鱼比秋水大一点。”萧雪鱼出嫁得很早,可以说那门亲事救了萧家的急,嫁到南方后不久就伴同姓邓的夫婿一家出洋。据说先是到法国,后来又到英国,再后来就杳无音信,竟不知道人在哪里,甚或在不在了。这事是萧家人的心病,尤其是孙静珊心上拔也拔不去的那根刺,故而得了个孙女便想起个跟女儿类似的名字,以解思念之渴。“可是没料到,唐老太太突然要掺一脚,说唐家也有人要纪念,之前千帆的名字随了萧家去,这回小闺女的名字能不能顺着唐家一回呢?还把唐家族谱给翻了出来,圈出些她自认为得意的女性的名字,也正是这么一着,我才知道,原来这唐老太太闺名叫什么唐烈香……”“那秋水怎么个反应呢?”“你这弟弟今回成了个闷葫芦,心不在焉,事不关己。萧家人这么说,他说好,唐家人那么说,他也说好,这不你妈瞧他意气消沉举止古怪的,才把他派出来散散心,顺道看看你麽?……”萧开雁听了,又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烦心事,不过想到很快能见到秋水,心下还是欢喜。又跟赵师容说了几句,依依话别。搁了话筒,屋里走几转,想起该去探望乔望春了,便叫人把早就买好的补品拿来,亲自拎着上叶宅示礼。

不想在叶家门前碰到康出渔,手上也捧着类似补品的东西,站在院口探头探脑,就是不进去。康出渔见到他,眼睛一亮,皱纹一拉笑着上前,嘿嘿几声,敬礼、寒暄加磨叽,拐上几个弯,才问他能不能帮他把补品带给乔老板。又道这回乔老板出事,他最该死,想着本来今晚能看着的《群英会》也泡了汤,更是悲从中来。无法亲自探望乔老板——他一进叶家院门,铁定被打出来,只好拜托萧师长君子好人,以一替二走一遭,敢请出来后告诉他乔老板情况怎样,叶老板脸色又如何。

萧开雁手上接了东西,隐约想起乔望春这事儿这老家伙似乎是给柳五推波助澜来着。具体细节他不想知道,总之就是匪夷所思,平白给他捅个篓子,叫他临了庆功宴也不省心。带着补品来叶家,被仆役领着到里院,见了叶志秋,也见了乔望春。前者照例冷着张脸,补品收下,好话没有,撇着下颌坐在床头端着碗红糖姜水,勺子叮当地拨划,嘴里微微地吹气。吹凉一勺,喂到乔望春嘴里,许是辣烫太过,把呆老虎一口喝下,“哈哈霍霍”直喷气。

乔望春趴在床上,精神倒是不坏,垫着胳膊肘,自顾自地在那儿扯着些皮影小人做戏玩儿。见萧开雁进来,警觉地转头瞪一眼,瞪到萧开雁坐立皆不是,才龇一龇牙,回头继续玩皮影。乔望春瞪他的时候,萧开雁恍然觉得他很像什么人,想多瞧几眼,呆老虎偏偏把头扭过去了,一时疑惑。上次他来看他,乔望春包着整张脸,口里呜呜呼痛,闹得叶志秋拍他哄他,转身看到萧开雁,丢过一多半白眼,他也没好细看。这次乔老板去了纱布,除开那些淤血,那脸的轮廓五官,实在很像他认识的什么人。像谁呢?正在回想,那边叶志秋开了口,不好不去听。清亮的嗓音噼里啪啦报出一串开销,皆是这次为乔望春疗伤的花费,拉七杂八,甚至算上给呆老虎买皮影小人的开支,浩浩荡荡二十来条。报完了,端着手望着萧开雁,就等他发话。萧开雁被瞪得无法可施,只好道这笔钱由师里来出,想着要去扣柳五康出渔和他自己的军饷来补上。得了这话,叶志秋才从鼻里轻轻哼出一声,面色稍霁,完了又开始念叨这次你们开来彭水,惹出多少事!又问彭水离重庆几多近,你们不去前线打仗,怎么没事就到后方转悠,这转悠着就能把日本人给转悠走吗?……萧开雁更是无话可说,更不能提接下来要开庆功宴的事,咳嗽一声,随便拉扯两句,道声过几天再来,把钱也带来,便抬脚往外走。

顾不得身后叶老板的讪笑,一路走出叶家院门,心里一阵憋闷。却被人一把搂过,“萧师长,乔老板怎样?”正是康出渔那吓人的老不死。

萧开雁微皱着眉,三言两语,只道乔老板恢复得好,叶老板气也在消。听得康出渔点头叹慰,腮内的皱纹渐次舒展。

忽然,萧开雁想起一事,问康出渔:“你家五爷怎么会做出这事?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情理的解释……”拢着军大衣,当着夜霜往回走。

康出渔跟着他,老脸上挤出一丝异笑,“萧师长,萧二少爷——这乔望春乔老板你也见过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乔老板长得像谁?”

“我正觉得这乔老板长得好像……”萧开雁脱口而出,话说一半,猛地刹住嘴——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这乔望春长得像谁了。

想起来,却呆在原地,因为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康出渔收了笑容,长长一叹,抬手拍他的肩,“想起来了?——唉,我也知道,这叫个什么事儿!可是这世上之事,有时候偏偏就是如此奇妙,连戏台子上都演不出来!……”腔调一拖,念起诗词,“所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萧开雁负手听着,半晌无话。临跟康出渔分手,问他:“柳五这几天在干什么?”

“干什么?”康出渔摇摇头,“自个儿蹲屋里,一趟趟来回地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五日后,萧秋水跟着两位元老人物一同抵达彭水。再五日后,庆功宴在街东即萧家兄弟俩居住的宅子里举行。

当晚暮黑之前,萧二萧三分别将两位元老迎至堂屋主厅。萧二一边说着“彭水乡野陋地,不比陪都各物丰饶”,一边让来往布置的勤务兵将红酒果酒香槟酒以及一溜冷菜先呈上来,以免二位元老枯坐无聊。

其中一个就道:“不用费这些事!这次来重点不是这个,主要为了看看你们这些浴血奋战的年轻军官,听听你们的经历、故事。这些东西,重庆都有,你们这些中流砥柱,重庆可不多有。”

另一个表示赞同,还问今晚会有哪些军官赴宴,并特别提到孙天魄的名字。只听他道:“老实说,我是看着那孙猴子长大的,当年我跟他父亲也算是生死之交,马枪一扛,拉了支土匪军就各占地盘,杀来打去……一晃这些年,不想那孙老儿早早走了,留下的四棵苗倒是不负乃父遗风,大小子天魄在华中,二小子天阔在桂南,老三老四耍不来枪杆,在后方耍笔杆,也各有小成。那孙老儿地下有知,必感瞑目欣慰——话说回来,今晚那孙大猴儿来不来?听说他之前负了重伤。”

萧开雁回说这次是孙天魄主动打报告不来彭水,要待在恩施。恩施眼下由两个步兵团守着,其中孙天魄军衔最高。两头鞭长莫及,由他只手遮天,他估计舍不下这份逍遥。再者恩施那边也需要个可靠的人把守,孙天魄既然主动请愿,谁都不好说什么。

那个元老便微微叹气。这时门口已经有其他军官陆续进来了,萧开雁一看正好,纷纷叫了来见过两位。一礼一恭之间,热菜也开始往桌上走。螺钿屏风之后,雇来的奏乐的戏班三六就位,琴弦一拨,低低地起了流水音,不喧不扬,只是烘托气氛,并不开唱。

萧开雁里里外外地跑,点数人数,照看上菜,引导聊天。一转下来,额上有汗,掏出手绢抹一抹,瞟眼见到弟弟萧秋水端着杯酒,手插裤袋站在一边,脸有倦色。其实这次秋水刚到没几天他就发现了,他的三弟似乎有事萦怀,加上师容在电话里的说法,这便是亲眼证实的意思。他是有意问一问的,他们两兄弟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聊一聊了——他关心家人,尤其关心这个打小被视为萧家的骄傲的三弟。秋水生来便是不安分的,总是蠢蠢欲动,像匹野马似地欲挣脱萧家的羁绊,奔向他突然脑热而向往的地方。很长时间,爸妈都绷着心弦,牢牢地盯着秋水,生怕他一下拍案,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跟唐家接触,给他和唐方早早订婚,就是勒紧缰绳之举。待到终于成婚立业,千帆也出生,事事结成定局,秋水也终究安稳下来,不复之前少年激荡、锋芒毕露的情状。这到底好是不好,萧开雁说不准,但既然事情都按照“本该如此”的样子发展着,似乎就没有质疑的必要。但他能看出三弟的不开心,野马被上了嚼子,虽有好吃好喝温暖干燥的马厩,恐怕也难忘当初的飞扬。千帆出生前,秋水魂不守舍过一阵,有了千帆后,情绪稍微高一些。这次再度落入低谷,不知又是什么缘故。要知道秋水的人生其实是一直在往上走的:父母康健,有爱子贤妻,从南京到重庆,都在法院做事,据说做得很不错,有升检察官的希望。何况不久前唐方又给他添了个小闺女,儿女成双。在这举国硝烟之际,他的三弟却稳步走在生活的康庄大道上,拥有了很多人难以想象的东西——安全、事业、家庭、成功。坐拥这些而依旧消沉,这背后定有极其隐晦的原因。萧开雁望着弟弟疲惫的脸,打心里替他感到难过——他有意为弟弟解开心结,却迟迟不付诸行动,不是因为他太忙没有时间,而是他觉得他是知道,他的三弟的心结所在的。那个所在是何物,不需张望其他,只要去看看他那小侄儿名叫什么,一切就很明白了。明白,却难以启齿。萧二纵有君子心肠,也不得不踌躇脚步,暗自兴叹。站在堂屋口,他想起,前几日康出渔才发表过一个观点,说戏台子上也演不出世事的奇妙。他想纠正一下,戏台上不是演不出世事的奇妙,而是演不出运命内里的难堪和人心的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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