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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开雁于理论上能够理解这种大紧张过后的大放松,可真到实践中,对这些他仍是止不住地深恶痛绝。他自己持身严正绅士做派,对良好的风纪有一种执着的推崇,总希望其麾军所到之处,一街一角都平靖安宁,当地百姓交口称赞,箪食壶浆迎接部队进驻……他有实事求是的一面,亦有浪漫主义的一面;对其部队作风的幻想体现了他浪漫主义的一面,而对实际发生的情形只睁一只眼则体现了他实事求是的那一面。何况军中从未明令禁止召妓,那些鄂西的原守军军官一露面都是带着各自的红牌相好;上梁尚且如此,下梁自然歪得理所当然。萧二进军校时,仿佛是听说部队是设有军纪处的,随着这些年战事维艰,这三个字早就没人提了——因为这些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些穿军装的东西打下的仗,于情于理能交代的过去。在打仗这个终极目标面前,包括军纪在内的很多边边角角,似乎没有穷究的必要。萧二持着西洋做派绅士的面,行着传统君子独善其身的里。独善其身的君子面对一群啃下胜仗而身心焦渴的丘八,好像也不得不束手无策。即便有心约束几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想着必定话未出口便招来怪调,指戳他“不近人情”——而萧家二少又向来是精熟人情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逆势而上。而万不得已的情况又总不太多,归纳起来,大概只有在亲赴前线和跟赵师容约会两件事上,他很是意气了一把。人的意气有限,再衰三竭,不可随便施予,否则破了君子外圆内方的形状,有搁浅的危险。自己陷在泥里不十分打紧,连累了父母亲人跟着吃罪,这是萧二最不愿看到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首先姓萧,然后才是其他什么东西;他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以这样一个姿态站在这片土地上,功劳大多应归萧家。他热爱他的家庭,热爱他的姓氏,热爱那个小而牢固的团体;一想到自己来自萧家,一想到自己是那团体的一分子,萧开雁便觉得世上任何荆棘都变得柔软——他有信心将它们变得柔软,他知道会有人陪他一起把荆棘变得柔软。

所以萧开雁从来不是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就算他一个人待着,他也不是一个人。他总能感受到力量,感受到温暖,寒冬腊月也觉出春意拂拂。而不像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人就像是从苦寒之地走来,所过之处皆夜色荒冷;又好比这人的眼睛,在南京时还偶尔划过光亮,如今则一片黑沉,完全不求生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他面前的人是柳随风。前面落下的大大小小的伤好得差不多,除了左脚那一处,恢复得七七八八,却还是走不利索,得借助手杖,一按一顿地,在屋子里踱。萧开雁跟他说话,讲过两天彭水那边举办庆功宴,他们团副以上的军官都要参加。柳随风可以跟他先动身去彭水,把他整个团也带过去——他替他们申请调任的文书递上去了,就趁这次宴会看上头怎么说。

“这次庆功宴重庆那边好几个元老要来,长沙大捷时路太远,没赶上那边的祝捷会,这次二并一一块儿庆祝了。他们一高兴,请示批的容易些……你带兵在后方歇一阵,扩充兵源,回头大概还得回湖南,不是长沙就是广东,北边也有可能……”

萧二说话的时候,柳五就撑着手杖在屋里走来走去。左脚吃不得力,重心尽量靠右,左手拄着拐,一遍遍练习着走。战事的间歇,他没别的事好做,一看到自己仍包着绷带的脚,就移开眼睛。可又不能整天无所事事地坐着,盯着伤脚半晌,手杖一攫就开始来来回回地走。一走一打顿,重心一落左边,脚踝就锥锥得疼。疼也要走,坐着会发疯,唯有那点子疼还能刺激起他的意识,让他的注意力不至于茫然至瘫痪。走着绕屋一周,并没注意萧二说了些什么,路径窗子的时候,望见远处灌木丛后,孙天魄正狮子狗般地往那个叫仲芳的男人的怀里拱。脑袋在拱,屁股也在拱,拱着拱着,假拱想变真拱,身子开始往地上赖。被那个仲芳板了脸,乖乖拽进屋,舌头一伸笑得嘻嘻,隔的这样远,也能想见那舌上的唾水,指不定有下滴的趋势。柳随风在窗前驻足,望的时间久了,猛然左脚踵一痛,才发觉重心落错了。肩膀一动,换了重心,拄着手杖继续走,屋子那头萧开雁在问他:“……没什么问题罢?”他不知道如何接口——因为压根儿不知萧二说的是什么,于是旁边的康出渔一如既往地替他回答:“五爷的脚恢复的很好,离开长沙时洋人大夫这么说来着……双拐也不用了,只需个小手杖,这么一撑一撑地走,好像比正常人走路更有气势。我老早就听说以前旧上海的某个大佬,就是这么瘸腿拄手杖,那么压着肩膀,手杖在地上一笃一笃,人们一听那手杖的笃笃声,汗毛都竖起来了……”其时柳五正好走到他后面站定,扬起手杖,冲他腿上“啪”地就是一击!“呃啊——”康出渔惊跳并大叫,老眼瞪得大大向着柳五,“五爷莫吓人——这是会吓死人的!”另一头,向来不苟言笑的萧开雁,捧着茶壶笑得露出牙齿。

1940年小年之前,柳随风带团抵达彭水,被安排住进当地一个富户空置出来的私宅。私宅附近,也都是些殷实人家的宅院,其中好几户因战事举家搬迁,一座座的空着,被萧开雁征用了来给军官作临时住处。军队到达彭水的那一天,冬雨淅沥,一团团灰云挤在天边,映出前方彭水点点灯火,暖心耀眼。车轱辘溅着泥水,一路颠簸哧哗,颠到近晚,终于由市镇东北上到一条宽道。道旁三五户门头上,悬着为小年新挂上的灯笼,红得朦胧暧昧,在湿寒的夜雨里飘摇。柳随风握着手杖,隔着车窗去看那灯笼,窗玻璃上的水渍泥点打花光亮,将他半张脸都投的喑哑昏红。他们到彭水了——又是一地,又是个新的地方。每到一地,住进什么屋,遇见什么人,造下什么业,改变什么事;从这地到那地,从这群人到那一群人,从苏州的小扒手到彭水的柳团长,中间是一段崎岖而漫长的路。曾经满怀憧憬的,无可挽回地破灭;曾经没有预料的,在心上刻下深痕。事到如今,柳五想法全无——他不后悔,只是感受到某种愚弄;这种被愚弄感盘旋不去,让他生平第一次觉出生命的虚妄。同时他又知觉自己日益渴望某些东西,在归义的硝烟炮火中、在重庆那一眼望到头的糜烂里——他就已经在渴望某些东西了。或者,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脏兮兮地窝在苏州街头,望见那些被爸爸抱在怀里吃糖人的小男孩时就已经在渴望什么东西了。但他不会表达出这种渴望,甚至他会耻于自己对那些生出的羡慕;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除非以后能有人给他加倍的、多达几十倍、几百倍的补偿,否则他会一辈子都像个饥饿的乞徒——还是个穷凶极恶的乞徒,因了某些东西的极度欠缺,而在另些地方无止境地索取;索取——而依旧空虚。肚子饿了就吃饭,这是他所知道的,但那种空虚该如何填饱,他茫无头绪。对能看得见的东西,他胸有成竹;对那看不见的东西,他望而却步——

“五爷,应该就是这座宅子了,”康出渔坐在前座,回头呼他,又让开车的勤务兵停车。勤务兵姓丁,之前的小司机阵亡后,被派来接替他的职位。小丁也很年轻,除了长相不如前面的小司机,待人接物倒没不顺眼的地方。

康出渔先开门下车,小丁从另一边下去,就手给柳五开门。门里先探出细细的手杖,然后是右脚,最后是带伤的左脚——绷带打薄了套在军靴里,样子上看不出来。柳五支着臂从车里下来,站在七八盏并排高悬的红灯笼前,批着小丁迅速给他递上的军大衣,耳里就听见一声洪亮的“快来看呐,志秋——新来的军爷!咦——真有些派头!”隔一会儿,“哈——还是个瘸的呢!”

立时,除了柳随风以外的所有人都像发声处怒目——什么人如此口无遮拦没有眼色!斜瞅着柳随风,就看他如何反应——是爆脾气扬威呢还是示大肚显礼。无论哪一种,都有好处,无论哪一种,他们也都能理解。

柳随风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迎着灯笼朦胧暧昧的光向那说话的人望去。那人生得雄壮,站在隔壁院子的石阶上,端着碗水还是什么,毫不畏惧地歪脖瞪着他,口中呼着:“志秋——快来呐!”

那副身型,那般眉眼——柳随风望了半晌,猛地一震,拐杖一笃一笃地向那人走去。来到阶前,借着火光,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那人跟记忆中并非吻合的五官——那眼里的风流情致、那唇边富于肉感的笑纹,以及那整架身板——连年战乱也不改肌骨虬劲,横胯挺胸,正正显出那如猿之背、如蜂之腰。

那人见柳五过来,显然也楞了一息。柳五与他对望片刻,那汉子脖子慢慢正了,眼睛瞪大一圈,“咦——你、你不是那师容、师容的……”

这时门内施施然走出个长衫男子,衫色浅淡,人面上的肤色更淡。男子长身飘飘跨出门槛,声音清悦道:“又大呼小叫!站在外头淋雨淋得得意?……长到三十岁还是大傻,没了我让你喝西北风去——”

手搭到壮汉肩头,目光一转,看到柳五,定睛片刻,一对冷凝的眸子也微微睁圆。身旁的汉子已是一迭声地“志秋,是他,是他——师容她家里的!人家现在当军爷了……”

浑然不觉阶下柳随风望着他的眼神,是找到久违之物的欣然——欣然,而欲望熊熊。

那二人正是乔望春和叶志秋。开战前他们跟柳五一行同乘一趟列车,到叶志秋的老家涪陵那站下了车,用康出渔的话讲,是叶老板带乔老板回家过日子去了。这话没说错,叶志秋确实趁着要开战,半吓半哄地把乔望春拐回涪陵老家,房屋田地抛售了一多半,钱钞细软统统折成金条,一年里三个月住在重庆姐姐家里,其余时间关门闭户待在涪陵的叶家老宅;院子前后置了一堆黑市上购买的枪支弹药,供自家养着的巡兵护院使用。叶志秋是叶家的独子兼庶子,上头只有一个正房大太太所出的长姊,早早嫁给重庆财政部的某个官员做续弦,带走一部分家产作嫁妆,其余的资财都留给了弟弟。叶志秋一方面每年置办一批礼物上重庆,跟面善心软的姐姐和人情熟络的姐夫维依关系,另一方面就只把一双眼睛盯在“呆老虎”乔望春身上,白日里好吃好喝地供养他,到了夜晚轮番变着花样骑他的呆老虎,享受床笫间的情趣。他自己对呆老虎的瘾很大,先前采取怀柔政策允许乔望春跟别的女人摸三捏四,一到了涪陵便以世道太乱为由把乔望春拴在左右,每日里除了吃饭出恭,就是做/爱;院里年纪轻些的女佣全部辞退,专门拣选些粗头夯脑的乡下老妇填补空缺,以绝了呆老虎的念想。乔望春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受着,被这个厉害的师弟骑了这么些年,论文论武都大闹过不知多少回,甚至还一气之下出走过,最后都是他自个儿灰溜溜潜回去,跟叶志秋面前赔脸认错,然后自觉解了裤袋,大叉了腿伏在床上,任师弟一插消气,重归于好。他是个头脑简单而心肠粗咧的人,每次闹起来即便他占了上风,那边叶志秋嘴唇抖两抖,眼眶红一红,别着脸坐在椅上留给他一个清怜的背影,他的气焰就一下矮下去,折着膀子只剩下挠头。他知道师弟爱他、对他好,世界上再没人比他的师弟对他更好;凭他的本事,将来就算娶个女人,也是吃完上顿愁下顿,除了抱着女人做/爱舒坦些之外,实是没有跟着师弟衣食无忧来的自在。两下一合计,就觉得还是被师弟骑一骑算了,后面那个眼委屈那么一会,让那个眼之外的部位得以长时的熨帖。何况师弟始终别着脸那么坐着,不吃饭也不喝水的,乔望春总是不大受得了,他宁可师弟举着擀面杖追着他打呢,也不想叶志秋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枯坐着,以至每次抱着他认错,手都冰冰凉,跟个冰人儿似的……于是投降,于是一路被师弟牵来领去,最后趁开战之前被领到涪陵,进了叶宅,门一关——乔望春彻底成了叶志秋的禁脔。

刚开始没什么,呆老虎被师弟看管惯了,加之对叶宅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从这屋逛到那屋,从前院逛到后院,手一伸就有跟班的高捧了枣泥糕,拈一块搁嘴里,吧咂吧咂的能甜上半天。夜里照例要被师弟剥光了骑摇,通常背一挺眼一闭,稍有感觉也会哼哼几声,言语跟着动作一块儿胡来;又或两人抱在一处,把那张橡木大床震晃得扑通直响。如此挨了几个月,乔望春终于开始忍不下:没有女人又不让出门,有心跟护院的巡兵摸两场牌也被嫌弃——“乔哥请回!你牌技不好,输了得问东家要钱,回头东家又把我们一顿骂,说我们不带你学好,故意坑你……”兼以四铭那个鬼机灵,没事就帮志秋盯着他,一双眼外又加一双眼,隔上一会儿就满院子地寻他:“师伯又上哪儿去了?”时间一长,敏感的叶志秋就发觉呆老虎的异样:对人爱理不理、吃饭时也撅个嘴,在床上跟条死鱼似地躺着、跟他说话鼻孔里乱喷几气、衣裳爱穿不穿、光腚在屋里做《群英会》的姿态对白……更不用提带他上重庆,手扒着车窗不肯撒,见了叶志秋的姐姐姐夫也是耷肩苦脸,下了饭桌只跟那两个侄儿侄女玩玩具说笑,最后临走时叶志秋的姐姐不无忧虑地说了句:“志秋,大乔子看上去不大开心呢!”叶志秋笑着回了句呆老虎最近欠打,身子一转瞧着窝在车上的乔望春,心里轻叹。先把人领回涪陵老宅,当晚盥浴过后,乔望春正要掀被睡觉,一抬眼看到里间走出穿着红肚兜奶罩、戴戏装长假发的师弟。师弟身白腰细,肚兜箍得紧了,于胸前挤出两个扁扁的肉团,团团之间,一线浅壑。叶志秋腰胯轻摆,撩着耳边长发款款而来,俯身揪一把张口结舌的乔望春,摸着他脸道:“呆老虎,今晚上你来干我罢!”乔望春仍大着嘴,盯着他师弟胸前两团肉,盯地转不开眼……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何事无人可详述,临屋的四铭只听到师傅和师伯睡得那张橡木床摇得格外的响。第二日一早他去请安兼打探,站在门外就听见里面一声声的“好志秋!亲亲志秋!”他脖子一凉,听得肉麻,举手半天没敲下去,吐吐舌头又蹑手蹑脚地离开。又过几天,他师傅道这一年外头好一些,宣布由他看家,他要带着师伯上彭水收宅子。彭水那边票友多,过年拉几个人来唱一出《群英会》,热闹热闹。四铭心里明白,这《群英会》主要是为师伯唱的,师傅不爱谋略武戏,只有他那呆师伯才整天记挂着耍枪弄棒,摇旗赫赫呢!

柳五就住在乔望春和叶志秋隔壁。见到二位老板,兴奋的人还有康出渔。每天在院里对着镜子蘸茶水梳洗须髭,打扮得光鲜一新,右手松松地按着拍子,一步三摇晃出院门,又三步一摇折进临院,逢人打招呼:“今儿搭台子?我给看顾着点儿?……叶老板买东西去了?乔老板还没起床?……”一院人为了小年夜上演的《群英会》忙碌,嘈杂咚锵,被一墙之隔的柳随风听在耳中,漱口水杯“嗒”的一声摆到桌上,他的内裤已微湿——

他想干乔望春,那年在去重庆的火车上他就想干他了。多年来他所渴望的那些东西,渺茫不可捉,于他既是诱惑又是折磨,但一回到现实中的肉/欲上面,一切就很简单了。他急需找个人上床,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跟人上床是在什么时候,他好像有好几年没操过什么人了——简直不可思议。他什么时候变得清心寡欲,抓着性/器随便疏泄一通,让内裤由干到湿、再到硬,便一口气松开,将这档子妙事给打发?如今他是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连腿也瘸的难看——就此他来来回回确认过很多遍,早就无法可想了。但这并不表明他不能找些乐子,找回点同他的渴望相仿佛的东西,好好颠倒一番。虽然隔壁那个是次品——但次品也就次品了,这年头不能指望太多,他已没什么力气去指望了。抓住点什么,尽可能地攫取自己看中的那部分,撕咬破坏一番,不管能不能满足那不可捉摸的渴望罢,满足另外一些容易满足的虚渴,该还是可能的。一想到乔望春那个胸臀鼓鼓的肢体,他的裤裆就硬的难受。手指团着那凸起的部分,一碰再碰地,前端的液体越流越多,他的心神被情/欲的温柔席卷,连左边的伤脚也不疼了。

坐在榻上自抚了一会儿,抚到周身热燥,柳五听见前院传来康出渔的声音。榻边的手杖在桌腿上敲三下,吱呀门开,小丁进来了。

“把老康叫来,”柳五道。

小丁领命出去,不一会,康出渔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扇,“五爷您找我?”

……

半小时后,康出渔夹着一捆炮台烟,埋头耸肩溜进隔壁院子,自一院闹哄哄做工干活的人中间穿插而过,循着嗓门的高洪,在中院找到正在吃香茶的乔望春。这呆老虎才起床不久,松洒洒地系着厚睡袍,吊着练功穿的紧口裤,露着一截又粗又毛的腿。端着茶碗,吃一口吐一口,一口吞下,一口吐进花坛。吃得快了,一片茶叶黏在嘴边,就手揩掉,眼一斜望见康出渔,眼睛半瞪着,“……这是军爷?”不懂看军衔,只道穿军装的都是军爷。

康出渔踏踏脚,满脸堆笑迎上去,“乔老板,就等着看你的《群英会》,好几年不见,心里念的慌……”手腕一翻,递上炮台烟,“在南京时见过的,乔老板大约是没印象了,但对我家太太赵师容,该还记得罢?”

乔望春看着炮台烟,“师容?”

“唉,可不是,后来在重庆太太时不时念叨你……昨晚来电话,听说乔老板也在彭水,让我给你带烟来,还留下一些话……”康出渔手里捏着汗。

“留下什么话?”乔望春接过炮台烟,嘴巴微咧。

“……什么话,”康出渔进气已少,“话记在纸上,不是我记的,乔老板跟我瞧瞧去……指不定挂个电话给太太,你们两人还能通个话。”

乔望春想起赵师容那曼妙的风姿,楚楚含笑的眼,时常手上拈着丝帕,在他赤/裸的胸膛由上抚到下……他喉头咕咕一动,起步要跟康出渔出去。走上一段,忽然停下,“不行!师容的男人在隔壁,我不过去!”他还记得柳随风,那双阴凉凉看着自己的眼睛——不舒服,叫他不舒服,他不过去。

康出渔拍着大腿,“唉——唉——那是我家五爷,五爷跟太太过不到一块儿,在重庆就闹崩啦!”手拉着乔望春,“他现在压根儿不管事儿,又瘸了条腿,行动都困难,对太太的事早就不过问……乔老板尽管去,五爷整天关房里,不到吃饭不出来!”

乔望春将信将疑,扯着步子往外走,“……那你们一院子都是军爷,个个扛着枪……我、我换身衣服去!”瞧着自家垮着领子的睡袍和抽了线头的紧口裤,忽然在意起礼仪问题来。

“不用,不用,一群丘八大兵,换什么衣服!”康出渔紧拉慢拽,把乔望春拖到院口。后者一脚刚跨出院子,肩上臂上腿上,立刻被按了十来双手,粗麻绳刷刷捆得结实,嘴里堵了东西,被面向上一路抬着进到隔壁院子。整个过程一分钟不要,乔望春一下反击不得,只死瞪着双虎眼盯住康出渔,脖子憋出血色,头上的青筋直暴。

叶家院里的人只惊呼了两声,便大气不出地干瞧着人被一群士兵抬走。康出渔哭丧着脸站在原地,舌头在嘴里尝着发苦,“哎!”手掐着唇上的髭须,一用劲,拔下一根,“这下一辈子不用看两位老板的戏啦!”

柳随风从容不迫地泡了个澡,穿着汗背心和裤衩,撑着手杖回到卧房。房里床上,乔望春被五花大绑地缚在床头,口中塞物呜呜,扭头见到他,眼神猛地一缩,呜呜声变了调,调中有恨音。

柳五看了乔望春一眼,就垂下,转身去取桌上的红烛。粗短的一根,正红的新腊,捻出芯子点上了,插/进烛台。屋角有洋炉,床底有火盆,两红一黄三处,都散着热和光。他凝视着那热和光,看着那黄莹莹的一朵瘦焰开在粗浓的红烛顶上。无风的室内,那朵黄焰端正向上,不飘不摇,澄澄地将一室普照,照出桌椅地毯,照出床架垫面,照着床头横着枝枝红梅的棉被套,照着另一头扛头挣扎的壮汉。柳五看着壮汉,看着那让他一点一点热起来的身体,看着那张似是而非的脸孔。烛台擎在手上,他不用手杖,走到乔望春面前,走的极慢极慢。左边的脚已经不太疼了——欣喜的预兆,却被他忽略,只顾睇着乔望春的脸。乔望春见他走近,挣得更厉害,抵着床板左右扭动,惶乱地想要躲避那盏盈盈摇光的烛台,好似那不是烛台,而是把利刃。柳五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烛台挨得近了,让火苗离乔望春的脸只得半指的距离,自下而上,一寸一寸地探照审视那脸上的一切。火苗空灼着面皮,他把这张脸跟记忆中的那张相比照,不由自主地。不是为了挑剔,只是为了怀念,为了确信——确信自己没或忘那张脸上每一丝细小的模样、每一个喜怒哀乐的表情。他身边没有关于那人的任何东西,没有照片、没有物件、没有任何留下的只言片语。当年离开南京走得匆匆,他带走了所有账上的资产,将那人的所有弃在身后,想也不想,也不会去想。

定定地愣了一会儿,他开始拿手抚摸乔望春的脸,从下颌嘴唇开始,依依往上,直到那额头和发线。手停在那里,盯着手下的这张脸,一股幽长的叹息簌簌地起来,像漏着冷风的窗。手底下,乔望春戒备而惊惧地回望他,如踩了陷阱的困兽一般徒劳地咕噜;那神色明了,那动机简洁,全然没有那个人沉淀入骨的平静、倦怠和悲怀。那个人很容易不顾周遭环境,悠然出神,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总像在远眺些什么。笑中有韵味,好像他既在想你,也在想他,两下都是歉意,两下都难以割舍,非到你急促几声,他不会回转目光,停在你一人身上。那是种什么样的目光啊——飘拂深邃,既刚且柔,有事无事地,向着你浅笑,最是丰满的唇中抿合稍撅,凝固成一块旧时胭脂般的红。下红上乌,眉眼黑浓,眉山眼海,一静一动。此外一切都是白,蕴柔含脂的那种白,像一副风景之后郁郁溶溶的底色,衬得起胭红,也配得上乌浓。通常,那人都是轻笑着的,带点倦意的轻笑,看你一眼,又笑着别开,发着漫不经心的骚,做着不自知的勾引。偶尔,笑容被讥诮打断,眼神愈发地远眺,眺向你最不可及的地方,一眺即收,让你无从追索;接着眼睑一敛,再不望向你,等于判你出局,把胭红乌浓,一点点地卷起——你只是被他跳过的那一个,别处还有许多等待着被他眷顾的人。那些人跟你一样,被那笑容所散发的若有若无的骚气所勾引,是女的就疯狂地爱他,是男的就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无人幸免;幸免的跟畜生相差无几。

还用再说吗?——跟那个人保持关系的几个月,他体验了一生中最为至乐的性/爱。在那副紧致丰饶的肉体里,这世上一切饥寒、所有跟饥寒相关的体验都悄悄消融。他不懈地攀向高峰,叫喊着进攻和破坏,身下人微笑着忍耐,忍耐着失神,然后跟他一道呼吼,最后那笑容、那目光终于都是为他而发了。进入那副身体,他像是游子归来,回到最温暖最包容的故乡,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情,而不用担心被责备被拒绝;他可以暂时卸下为对抗世俗而长出的盔甲,像个五六岁的顽童一般又跳又闹,拿齿撕、拿嘴咬,用指甲掐出一个个半圆的印子,或故意在床单上蹭出点点精斑,斑上还粘着根微卷的阴/毛……这是快乐,是幸福,是知道可以尽情地胡天胡地而有人会托护着你的逍遥。柳五当时一门心思地抱着李沉舟做/爱,没有更多感想,是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是人一个个地离开、死去之后,他才忽然想到,也许那时李沉舟是真想对他好、心里真有他的,否则黄浦江边,他完全可以出手杀他。但是他没有,只是扫他一眼,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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