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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人的交道更多,萧开雁找了机会,斟酌着问起李沉舟如何由上海那场事件中活下来。兆秋息没有隐瞒,将李沉舟那一路的经历都告诉了他。萧开雁搭着半截胳膊,不住地道:“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又是一段奇情故事,日后说给师容和秋水,怕都能把眼睛听圆了。

车子回到驻营地,一堆事情等着萧二。电报、文件、电话,源源不断地来到,好像随着春节的降临,各类事务也跟着繁多,凑着什么热闹。参谋和副官,其他营地的参谋和副官,过去过来,向他汇报这个,跟他传达那个。兆秋息跟另一个副官在外间做着以后几周的巡营安排,草稿拟好了,进来给他过目,他才看了一页,做了点修改,孙焱身边的副官昂着头来到,道是过节的军饷配粮已送到。递过来一叠清单,“萧师长看了觉得没问题,麻烦签下字。”萧开雁只好先放下手里的东西,一目十行过着,核对斤两和数字,一页页翻完了,写上名字,向来人道谢,才算是了了件事。歇了手,望着满桌的纸张发怔,看看钟点,心里颇不宁静。今晚该跟师容通电话,这几乎成了他如今唯一的寄托,唯一让他感到稍微松绑些的时刻。通话里有爱情,这毫无疑问,却不只有爱情,还有很多其他东西。跟这些桌上的纸张、无尽的会议、不确定的将来不一样的东西,一种充实他的生命而不是不断将他损耗的东西。损耗——不错,就是损耗,逐渐地侵蚀,一点点将他拉下去、拉下去,直到将他耗尽。这种损耗肉眼看不见,不像死亡那么直截了当。这里是热沼泽,一些人噗通倒下去,大家有目共睹,另一些人则慢慢被吞噬,到最后都没什么声音,而大家还觉得他仍活着,已是幸运。

一整个白天,就忙着这些事,同时叫来自己的勤务兵,让去盯着话务室,看看可有空档给他拨去后方的电话。勤务兵隔几时进来汇报一次,道话务室人多到翻天,门都挤不进,又道孙长官临时下令,这段时间尽量不要打私务电话,在这军用线尚自短缺的时候。萧开雁抓着文件的手,平白就感到重了一些。瞧瞧窗外,已然是薄暮时分,士兵们斗火取乐的炮仗在远处零星炸响,爆竹声中一岁除,一岁除,一岁除,除去了的又何止是一岁……

文件夹“啪”得阖上,萧开雁不胜郁郁地站起,稍作归置,拉灭了台灯,走出去,向自己的两个副官道:“回去吃饭吧,过年呢,刚发了东西,放松几天,不用太忙。”

两个年轻人应着,整理一番,椅子放回去。“师座新年好,”老成的副官给他道贺,萧开雁回祝了他,副官便率先走出了门。

兆秋息看了看外头暗下来的天,“那……萧师长,我也回去了。”他心里感激萧二这么照顾他,嘴上蜜语甜言说不出,只好用用心地做事和诚恳的态度,来回报萧开雁。听着萧开雁答应,他开始向外走,走得不太快,他心神又溢出自身之外了,越过一切实际的局限,带他到达那个可爱的南方、可爱的小院,到达那个可爱的人面前,那个可爱的人现在正在做着什么呢?他有没有在一丝丝的空闲中,想起自己呢?他是不是已经收到自己寄去的书信,在有可能的时候也给自己回上一封?……微弱的希冀,好像那夜空中一印一印的火光,抹出点红霞,随即又恢复黑暗。

“呐,小兆,今晚没什么事,你到我那儿去吃饭罢!”他刚走出门,萧二突然道。他似乎也在想着什么事,面上没有过节的欢喜痕迹,“你那份饭还是照常打,完了一块带去,我的菜会好些,大家一起吃……你以前也在南京待过,咱们可以称作半个老乡。”

一刻钟之后,兆秋息就坐在萧二那个宽敞的大屋中,对着桌上的菜,一口口地拨着米饭。靠近他这边的青菜、茄子、肉末雪里红、豆子多而鸡肉少的鸡烧毛豆,是他这个副官的伙食;另一边,姜汁鲜烩、熏火腿、鹌鹑蛋汤和一大块冒热气的滋滋响的烤羊肉,是萧开雁作为师长的年饭。兆秋息不愿意伸筷过去,染指那更肥厚的美味,便埋头嚼着自己的青菜帮,挟着那一粒粒的绿毛豆,找着话题充在两人中间,“我战前就离开南京了,这好些年不回去,不知道那儿都变成了什么样……”

萧开雁拿刀切羊肉,切成小块小块的,跟火腿一起推给兆秋息,“沦陷好几年了吧,如今又有伪政府在那儿,大概不会太好——我说,你在李帮主面前,也是这么客气吗?”

兆秋息举着筷子,一下停住,样子却更局促了。萧开雁小酌“竹林春”,一筷筷地把羊肉火腿挟到他碗里。话出口他才觉得失言——对这年轻人而言,自己自是无法跟李沉舟相比的,但是,“不打仗的时候呢,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讲究尊卑礼仪,一套套下来,井然有序,没什么问题。然而一开战,连房子都轰没了,什么都乱了套,什么都搅合在一起,还有什么心情去顾忌这是你的,这是我的,我是少爷你不是呢?少爷,并不能保证不死亡,一个炸弹落下来,它是不认得什么少爷不少爷的。还有很多事,即便是少爷也无法避免,战争——把很多东西都暴露了出来,不打仗的时候一切都没有疑问,一打仗什么都有了疑问。”

萧开雁一反常态地健谈,自斟自酌,催促兆秋息多吃,自己却好像没有食欲。兆秋息依言吃着,听他讲话,心里不解,却不会发问或评论。

“而只有两样东西,可以将人从战争、从最糟糕的经历中拯救,一个是宗教,另一个是爱情。”萧二接着道,“宗教不说了,我对神灵的事一向了解不多,好些太太小姐手里捧一本圣经,主要为了时髦,要是还能跟洋人传教士说上几句,那面子就更大了。还是说说爱情罢,简单、易懂、难得。爱情中有一种魔力,我年轻时是不承认的,认为那会搅乱一切秩序,如今天地都掉了个,反倒没什么了。在这里,在前线,在这一秒内判决生死的境地里,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她通通话,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过得还好,见面——顶多在梦里。开战前我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只想有个稳定的家庭和婚姻,我喜欢按部就班,各归其位,但已经没有战前了,战前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被抛到这里——当然是我自愿的,一些事你只能表示愿意,为了维持体面,父母的体面,家族的体面。我在这里,能保证他们过得不错,过得有底气,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

兆秋息下去了大半碗饭,这一顿他吃得这么好,胃里浸满了油,都觉得奇怪而不适应了。

萧开雁沉默了一会儿,“于是我只有依靠爱情,我终于有点儿理解为什么世人将之抬举的很高了。我愿意马上回到她那里去,带她到什么小地方住下,远离这一切。我需要某种确信,某种牢不可破的东西。可一直以来,都是我需要她胜过她需要我,现在更是这样。她在后方,也许只觉得思念和寂寞,而我在这里,不仅仅是思念,还有一种更加巨大的……恐惧,也许不是恐惧死亡本身,单纯的死亡是没什么的,但是另外一些——躯体活着,却被抽走了生命力……”

兆秋息好奇地看了看他,生命力?吃掉了碗里最后一丁点肉末。

“所以,你为什么不回去呢?”萧二望着他,“爱情,于你大概更重要罢,为什么不回去?回到昆明,回到李沉舟那里,回到你的爱情那里。在这里,”筷子点点桌上的碗,“你只会失去爱情。”

兆秋息有些僵硬地端坐着,看着萧开雁淅沥沥地往杯里倒酒,倒完了,停下来,望望他,等着他回答。

“我……”他捏紧了手指,“在这里,我不会失去爱情,我若是回去了,才会。”

萧开雁没说话,他脸上的神气反应出他需要进一步解释。

兆秋息望着空了的碗盘,目光依依,“李大哥如今肯定在昆明跟五爷过日子,我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可我知道就算过得再不好,李大哥都是会欢喜五爷的。萧师长刚才说爱情,那么爱情是什么呢?我以为,爱情就是你跟那个人在一起,突然觉得世界终于摆正了位置,一切都‘对了’,你不会再怀疑,不会无头苍蝇般地满世界寻找,因为你已经找到了,跟那个人在一起,你终于不再恐惧。我觉得李大哥跟五爷,就是这种情况。而李大哥,也许也很喜欢我,可如果他跟我在一起,始终都觉得若有所缺,即便日子过得很不错,他也是不安的。我没能让他感到世界都‘对了’,是他一直在照顾我,照顾我的情绪。我现在回去昆明,他便又要照顾我的情绪,一边是五爷,一边是我,那么世界便又不对了。我不想让他感到不对,他对我这么好,他总是那么照顾人。跟他在一起,也许我会感到一切都对了,但只要他感到不对,那我的对便显得不那么对,爱情中是不能光一个人觉得对而另一个人觉得不对的。所以我不回去,我待在外边,见不着李大哥的人,我可以一个人充分地感受爱情,充分地体会那个对,同时我的对又不会烦扰到李大哥,这就很好。萧师长方才说能拯救人的有爱情和宗教,那么于我,这两个大概合二为一了。我对李大哥的爱情,会永远饱满、鲜活,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亡,它都在我这里,是我浇灌它、养护它,让它成长。爱情没有实形,所以不会像房子那样被毁,除非我掐断了它,否则它将一直存在,存在到我都不存在,它仍在那里。我要让它在那里,我不愿只有躯体活着,却没有了亲手培育的爱情。”

“这里是很危险,休息很少,可我更加无法想象若是去了后方随便什么地方,回到以前独自生活的日子,我该怎样打发那漫长的时间,是全部用来思念,还是全部用来伤感和渴望?最怕的是,我会忍不住跑去昆明,游魂般地绕着李大哥的居处,然后,迟早会更加忍不住,跟李大哥见面的。若是这样,那还不是回到了我先前说的,又让李大哥觉得不对,又让所有人觉得不对了。这里其实很好,在这里我每天都有事做,可以适可而止地去想李大哥,适可而止——正因为时间精神有限,所以得空想起他的时候,才格外得惬意,格外得丰厚。我没有放任自己,我以前一直都放任自己的,那样并不好,我需要某种约束。约束之后,我的爱情也许会长得更坚实,更加能越过一切,长久地,永恒地……”

兆秋息没有说下去,他眨了下眼睛,抬手揩去就要落下来的一滴泪。而这时,外面正炸响了鞭炮,喜气洋洋,噼里啪啦,隐在黑暗里,半晌不绝。

酒杯捏在手里,萧开雁听着他说,炮仗炸开了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四下看看,“这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呢?

“真是书里才有的爱情啊!”

孟东来也来给柳五拜年,一手提着羊腿,一手拎着呢料,静悄悄地进来,捉个小兵,叫把羊腿送到厨房去,特意嘱咐了,“要说是我送来的!”调门降下去六度半,团团粗气憋在嗓眼儿,差点没呛着。小兵瞧瞧羊腿上系的红纸条,短笨的笔画搭七扭八地写着“东来谨献”,像四个游街串巷的小恶霸,努力想装个良民,裤腰却不自觉松垮下去,肚脐眼上的黑毛已经戳出来了。

没说什么,小兵自领羊腿去厨房——并没向孟东来贺年,吐些吉祥话。

孟东来很想那么发作一二的,面上的横肉已经自动找好了位置,可是一转念就泻了气,站在廊首,矮着眉头寻思:连一个兵蛋都敢给他脸色看,可见情形确是不很妙了,也许团座已将自己列为北教场不受欢迎的人也说不定。咧着嘴吸气,罕见地感到了头疼,正没定论处,平白一缕幽香,由侧门外袭来,步声点在地上,透着说不出的清雅。孟东来没抬头,已是心神一荡,再张眼看去,秦楼月一身黛色衣衫,手里攥着什么,正从园子里走进来。

猛然见着他,秦楼月明显一惊,眼里闪过惧怕和嫌恶,迅速低下头去,不声不响地,转身就走。

“哎,秦——”孟东来跨前一步,举着呢料就想跟上,声音中尽是醉软,骨头更是半酥,鼻中闻着那情香,塌着屁股就要往水里化。

然而一个戏谑的声音自西首响起,“孟营长,这又是有何贵干哪?”

康出渔抖着官纱大衫的袖子,眯笑着问他,身后四个制服笔挺的警卫,手均已按在了枪栓上。

孟东来肚里叫了声“个含鸟老猢狲”,脑中铺开画面,乃是自个儿手持鞭子,将这老白脸嗡嗡地抽个陀螺转。实际上,却是并拢脚后跟,眼睛顺在地下,低头窝胸,做个降军败将状,啜着嘴唇,一点点往外吹字,“唉,您就别取笑我啦!我那天犯浑,回去闭门思过,这不趁着过年,给团座谢罪来了嘛!”

康出渔哼道:“嗯,团座——也正等着你呢!”

一句话,把孟东来说得更加惊疑,脊梁骨不胜沉重地弯软下来,整个人扛着千斤顶似地顿在地上。

康出渔面上闪过狡笑,吊着眼睛斜睨着他。

不意孟东来腮帮子上的咬肌一鼓,昂头长出两寸,“就算团座要罚,我也认了!”目光慨然,稳稳地朝东首走。

康出渔讪笑一声,袖子一摆,进园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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