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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政所的账面漏洞百出得像仓库里的破麻袋,”雍希羽突然道,眼里凝着钢铁般的灰光。

一口酒柔滑地在肚腹间流转,孙天祚似笑非笑地,等着他下面的话。如今——呵呵,又何止财政所的账面像破麻袋,应该说这整个世道运数都像是被老鼠咬的稀烂的破麻袋。一大张破麻袋罩在这片偌大的土地上,罩在所有人身上,人如蝼蚁般翻滚挣扎,有的挣死,有的挣活,有的不死不活。

雍希羽没有半点他的不恭,即便是行践罪恶,他这位已沾染了半身西洋气的同窗也是一腔子凛然不折,让人想起长松、峭壁之类的东西。这倒也是个本事,孙天祚向后靠在沙发上,同时听到雍希羽说:“如果我设法让账面变得好看些,然后这些账目可经你的手交由陪都那些元老过目,今后几个月重庆及周边的弹药供给,我也可以提供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当然还是经由你向元老提议——如果我能做到这些,我现在就可以保证这两件事的成功——”

孙天祚身子渐渐前倾,他闻到了饵的美味,现在他想知道后面的钩是什么,这个钩需要割掉他几块肉。

雍希羽直截了当地,“教育总长的女婿有能量将我放在军需总长候选的位置上。”

孙天祚吸了半口气,他眼睛睁大了,“你的胃口比我好。”

雍希羽眼中的灰光一动不动。

孙天祚忽而皱眉,“你确定你想干这个?这差事可肥可瘦可扎手,一旦坐上了这块肉,你就要去应付数不尽的硕鼠……”

“我知道,”雍希羽看着杯中酒,“而我是一只猫,一只很了解鼠类的老猫。我不会吃它们,我只会……”

孙天祚竖指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告诉我,老同学,你不用告诉我,不用。”他不会去听任何他不必知道的事。

臂肘撑在膝上,他盯着雍希羽望了一会儿,喝尽最后一口酒,“对你,我赌一把同窗之谊。”

孙天祚不知道雍希羽将如何做出他所承诺的事,他不需也不想知道。对于雍希羽又是为何想得到军需总长一职,他也不需且不想知道。这是个看上去肥美的差事,可真想坐上去的人并不多,盖很多物资是由财政部内要员亲为,轮不到军需处的人经手。这就证明了一个事实,行兵打仗者,绝不会发财,就算你在军需处也一样。他之所以愿意助雍希羽一臂之力,多半由于他对陪都这边数不尽的望重德不高的老家伙感到厌倦,以及伴随着的一点点滋长的恨意。其中他最痛恨的,是他未来的老丈人,而那老丈人还算是当中比较好的一个。父亡后家道中衰、两位长兄在前线、身边的四弟又不堪大用,孙天祚在后方像一根孤独的顶梁柱,日复一日地承受着维持和重振家业的压力。表面上他老于世故,在重重势力间周旋,像所有得到前辈人赏识的青年才俊一样,他谋该谋的职,他结该结的姻。身后无所靠,他不得不在三十而立之前,替自己、替孙家打下浅浅的基业。他折腰,他谄媚,他向教育总长家的小姐示好,他努力向一群并不如他的人靠拢,他既爱且恨他所追求的一切。偶尔那么一刻,他感到他有权反一下社会,反一下国家,反一下人类,或者反一下随便什么他本不应去反的东西的时候,他会很乐意搞一些小动作,安全的小动作,去刺挠刺挠他所身处的这个秩序。这会教他高兴,暗暗地,教他压力无形地减去。所以当雍希羽提出这一建议,这本一利十的建议,他立刻嗅到了可教他所在的那个秩序磕破个墙角泥的机会。渔人反渔,其趣不足为外人道。孙天祚乐见所有可教陪都这些硕犬硕猫硕鼠感到不适的人和事,他甚至隐隐以为雍希羽会是个相当不错的合作伙伴。而这个伙伴最优良的一点是,他不会影响自己收获果实,但愿不会罢。

跟所有一心一意向上爬的年青人一样,孙天祚是个积极的行动者和实干家。那边雍希羽刚以匿名的方式,密电重庆某报社,道黄金价格看跌,流通的法币币值将涨,陪都的几大银行已秘密回购法币且暗自提升利率。报社的人信疑不定,未敢直接刊登,而是以社论的形式将此消息披露。另一头孙天祚就开始走访重庆各大银行,取得黄金出售总量确实一路攀升的事实,并将此情况透露给另一家报社。两则消息先后登出,引起嗅觉灵敏的各路人士注意。一时间,有帮会撑腰的信托公司、当局的军政要员、以及军火商,纷纷抛售黄金,购买法币。中央银行内部,本在酝酿假高法币价格以收敛黄金的计划,这一下被人抢了先,脚乱心恼,连夜加印法币,并散播说之前消息并不属实,乃为人蓄意捏造。然而仅若干天的时间差,法币价格就上涨了近二十个百分比,黄金价格则由原先每两两万元,跌到每两一点三万元。纸醉金迷的雾障中,原来浦江商会剩余下的资产,未至重庆,其中一半就被雍希羽用来购买法币;另一半,除去在成都置了一处老宅用作居所之外,此时全部用来收购价格下跌的黄金。同时之前购得的法币,分至大小信托公司,两夜的时间就抛售一空。这一进一出,几日之内,他所套得的黄金总数,保守估计,也当超过三千五百两。至于后来央行连夜印钞,强行贬值法币,提价黄金,以阻止黄金抛售潮,雍希羽手里所得的金价,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节节攀升。他仅用了其中一部分,就修补了财政所的账面,文件交到孙天祚手里的时候,后者露出这几年以来非常罕见的会心的微笑。作与此事的参与者,孙天祚自己自然也是赚得盆满钵满。而且,当后来当局有意追查此事,却因为相当一部分达官显贵也或多或少地于其中推波助澜趁机聚敛黄金,又在之后金价攀升中再发一笔,如此蔓枝扯叶,十天半月一过,随着前线战事的纷迭,追查也就不了了之。

伤者自伤,庆者自庆。葡萄酒在两人的杯中闪出隐秘的红光,孙天祚已微微感到了醉意。他弯眯着眼,去瞧正在矮桌上捣鼓什么的雍希羽,后者一手试管粉末,一支红烛点在边上。

“你这是干什么?”声音哑腻着,孙天祚觉得世界有点美好了。

雍希羽手里稳稳地举着试管,“精炼的硝化火药,用这个做子弹,价格可便宜三分之一。加上氧化剂,我再想法提纯一下,价格又能再降一些。过两天射弹试验通过后,就可投入生产。”

孙天祚的醉眼变得清醒了点,他看着试管里噼啪冒星的粉末,又看看神情纹丝不动的雍希羽,悠悠地叹一口气,“说真的,你做军需总长都屈才了。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老雍,你好像就是按着这个长的,你说是不是?”

而雍希羽只是往前方望了一眼,便注视着试管,没有言语。

两个月后,雍希羽结交了一批军火商,在重庆和成都郊外分别设立工厂制造弹药。一个半月后,一批物美价廉的枪弹和燃/烧弹运至陪都,价格为原先的三分之二还少,引起重庆军商界的震动,孙天祚趁机向相关元老引荐雍希羽。又一个月后,孙天祚同教育总长家的小姐大婚,雍希羽携黄金百两并四千吨军火作为贺礼前来捧场,轰动一时,在场的包括教育总长在内的各级元老纷纷站起看望。当然,军火很快就被运至军需仓库,装黄金的箱子却被奉若神明地捧至宅屋里室,暂为收藏。一片惊叹啧啧声中,孙天祚玩世微笑的眼,遥遥地同雍希羽对上,彼此心照不宣地打了招呼。一周之后,雍希羽当选军需总长一职,不日走马上任。重庆和成都政军商界的恶林险棘中,这对伦敦大学的校友不断地游走,于后方的重重瘴疠中,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孙天祚一开始还怀疑雍希羽野心非小,有朝一日终将踏在自己身上直登青云。可是大半年过去,雍希羽来往于两地之间,修营地,办医院,充人员,购物资,每日七点出门办事,晚上七点归去吃饭。饭毕先后听取负责医院工作的高似兰、负责新兵营工作的梁襄汇报一日事务,他边听边做记录,大事记右页,小事记左页,并适当地给予点评和建议。最后,负责管理宅子的老于向他做简短的一日事项报告,主要是人事和开支方面的,账本递过来,雍希羽眼看心算,核对无误,稍一点头,表示今日大小事宜全部结束。所有人都站在屋子里,望着雍希羽站起来,他环视一周,“现在,每个人自省五分钟,检视今日有无过错事——对人、对己、对动物、对自然,明日可如何加以改进。”于是大家各自低头噤声,或照做或发呆,度过这说不出得吊诡的五分钟。五分钟后,雍希羽宣布合宅熄灯就寝,无人有异议。人们纷自散去,不到一会儿,果然整座宅子陷入黑暗,就连角落里的蚂蚁,也颤颤巍巍,不得不眠。

雍希羽恰如其分地活跃在他的职责范围内,每一步都踏下深印。身为军需总长,他左手接受甲的贿赂,右手就将贿赂原封不动地赠送给乙,从眼到心都不起半丝波澜。他记得所有的账目数据,他记得每一张脸和每一个名字,即使那个人他只见了一面。对待每一个人,他都像是对待同一个人;他看人的神情又跟他看道旁草木的神情相仿。他不亲近女人,也不亲近男人,对嫖赌吃喝古玩土烟皆无所嗜;除非必有所获,否则绝不在社交场合露面。一日孙天祚因公出差至成都,于雍希羽的宅子稍作逗留,当晚他见到了高似兰。他眼前一亮,以为高似兰必是他那古怪的大学校友的相好了,心道毕竟人非圣贤不可免俗,这教他莫名地松了口气。谁知那见鬼的五分钟自省过后,雍希羽和高似兰竟然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孙天祚直接在原地愣住。他的理解是,高似兰不甚可爱,至少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个女人会是个糟糕的情妇。那晚他酒饱饭足,加上离了重庆精神轻松,鬼使神差地,他一路跟至雍希羽卧房门口,拦下雍希羽,做出这样一个提议,“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个姑娘……你知道的,重庆有很多可爱而寂寞的姑娘……”他的领带歪了,镜片上泛着雾,靠在墙上,他冲着雍希羽眨眼笑。

然而那一刻,雍希羽脑中只闪过一个身影,一个于擂台上振臂大喝的天真而肉感的身影;那个身影是不自知的魔鬼,自始至终都在静静地诱惑着他,要将他点燃。那一夜在上海,那个身影迷一般奇异地消失,于一派混战中,于熊熊火影中。雍希羽不相信他的死亡,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个身影还存于这天空下的某个地方,隔着迢远的距离,寥寥地向他散发情/欲的气息。想到此,他苍白的脸有了温度,他紧控着自我意志的缰绳出现了松弛的迹象,他在记忆中那个肉感而饱满的身体上一寸寸描摩而过……他对孙天祚道:“我有夫人,我夫人跟我失散了。”然后就在孙天祚大张的嘴巴和双眼的呆立姿势中,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那一晚,他破例地进行了自渎——在规定的日期到来之前。一遍,两遍,三遍,他无可餍足地抓住脑中那个极度适合做/爱的肉/体,扣其胸,覆其背,一下一下深深地进入、相贴。他抱着想象中的身下的那个人,一次次顶到那个滚烫如沸浇灭一切的极点,像是驾驭又像是爱抚。身下人是恼怒而不甘的,诚然那个人曾是呼啸一方的领主,但在雍希羽汹涌不绝的撞击和铁腕的制控下,雄狮渐渐地匍匐,并泄露出混合了快乐、耻感和痛苦的微吟。雍希羽眼向着天花板,腿跟性/器均又直又紧,他在脑海里锢着身下人,一意要将他带往一个安全的可供堕落的地方。堕落——固然是邪恶和缺陷的标志,但面对那个人,他不介意放宽标准。他愿意建筑一座伊甸园,里面长满了苹果,草里游着蛇,河里流牛奶,花上滴蜜;然后,他要将他那肉感的阿波罗放进去,让他纵情声色,随心所欲地堕落。只要四周联起无形的网,由他所控制,他那野气未脱的狮子就能在他的地界上,无虞地按照他的旨意享受任何一种快乐。他有心建造这么一座伊甸园,在这块土地的任何地方,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他只是无把握那个阿波罗;无把握他的幸存,无把握他的所在,无把握他那既世故又天真的不可捉摸的心意……

浸湿了体/液的内裤被扔进洗衣篓,雍希羽换上另一条,重新系着睡袍面向床头而跪——他需要忏悔,也需要祈祷。

高似兰知晓雍希羽的心思,她几乎很快就知晓了这件事,凭着女人的直觉和敏锐。几乎不会过问任何人私事的雍希羽,自他们到成都后,极不寻常地每隔一段时间,无头无尾地向她询问,“李帮主喜欢吃什么?”“李帮主除了练拳还爱好什么事?”甚至“李帮主都找过哪些情人?”语调平淡,面色如常,仿佛问的是明天天气如何这样的问题。高似兰手里做着其他事,一一给予回答,也仿佛是在说明天天晴或有雨这样的话。她非常非常地尊敬雍希羽,尽管她猜他很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大。然而雍希羽是一个天生的开拓家和领路人,他指示注意着一切的进行,他是一轮不发光的太阳。一日到头,一年四季,雍希羽都是同一个颜色,同一种状态,任周围漩涡翻叠,恶浪铺滚。他有着大理石的性情和气质,又有着行刑者的透知生死和不可迫近。一次梁襄这样跟她评价雍希羽,“雍先生就像一颗定海神针。”高似兰深以为然。

雍希羽安排高似兰去营地医院工作,又安排梁襄去新兵营,他以为外界的繁忙有益的活动能强健人的生理和心理,而那个时候无论是梁襄还是高似兰都急需这样的增益。他甚至刻薄地告诉他们,“你们需先赚得自己的饭食,然后才是用闲暇来自怜平生的遭际。”一句话就刺激起两人皆高于常人的自尊心。两处选址绿油油如毯般展开,从动工那一刻起高似兰和梁襄——还未从过去的阴影中抽身——就“被迫”投入到那每一天都紧张而热火朝天的氛围中去了。每日工程进展、人员招募和培训、事务协调和联络、药品物资的购买和使用,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在饭桌上还在浏览当日的报告记录,隔着盘碗交流讨论,中间坐着用餐时从不开口的雍希羽。前线的战情,总是不大明朗,这是雍希羽由军需处的供销表单上分析得出,而非从重庆发行的报纸上看来。但是无论前线有多少乌霾,雍希羽永远都能在后方营造并保持一种积极的气氛。营地和医院的修建,雇佣了许多人员,他教人们投入到脚踏实地的生活中,而非在后方草木皆兵、醉生梦死的虚空中沉浮。他自己,由军需处难以作伪的给养单票和结交的一批军火商那里,取得最接近战场实情的数据;他把数据藏在心底,他已经在做着五年后的计划,是去是留,去哪又留哪?他稳踞后方,反复地演算,目光已经锁定到了战后。而对身边的人,他则一味鼓励他们劳动和工作,“要像未开战时一样劳作,”他对所有人这么道,“要比战前更加努力地劳作。”在宅子里,在营地,在医院,他以神父般的姿态,向所有人宣扬清教徒精神,包括勤奋、克制和节约。他所到之处,没有光芒,却会在那里建立起一种镇定严肃的气氛和秩序,而所有臣服于这种秩序的人都会得到他的嘉佑。高似兰猜测雍希羽今年也许刚刚满三十岁,可是这位众人口中的“雍先生”和“雍总长”,却已经担负起一个可绝对信赖的角色,像旧时大家族的族长,或是西洋语里那最后一颗永不倒下的多米诺牌。

“帮主,雍先生今晚想请你在东月楼吃饭。”这天,高似兰亲自开卡车送来一车药物,清点核对完毕,她在门厅的拐角处碰上李沉舟,这么道。她送药物是次,邀李沉舟赴宴才是主。

李沉舟沉吟地望了望她,他是很欣赏高似兰的,但并不十分想接受雍希羽的宴请。尤其是近来雍希羽已经邀请过他两次,都被他托言婉拒。他跟雍希羽在上海合作过,一起诛灭了朱顺水及其势力,他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城府深宏的海关干事印象不坏。这里印象不坏的意思是,他愿意与他共事,却不愿过多地发展私交,就像人们不愿同庙宇里的高僧发展私交一般。又恰逢这时节他心情恹郁,对将要选走的路径举棋不定,又逢那头小妮子每日一哼唧,跑来哭啼阿秦跟康劫生成了好事,不再要他,他要跟了李大哥去,随便上哪里,甚至上前线都愿意。李沉舟多事不遂,正想再知会一次康出渔,以便向萧二打电报询问兆秋息的情况,中途就被高似兰拦下,相邀去东月楼。卸空了的药品的卡车停靠在洋房前,门还未关,看来高似兰想直接用卡车带他去赴宴了。

李沉舟还在想如何推托,高似兰道:“帮主,到昆明后都还没跟您好好叙叙话,上回我在重庆见到赵姊和明珠的事我可跟您说了?正巧今晚可以一并聊一聊,她们都很惦挂您。”

李沉舟听到故人的名字,尤其是赵师容,心中松动。思量一番,想雍希羽既为军需总长,也许各路消息都知道一点,大约可以向他打听前线的情况?心思活络了,便不再坚持,瞧见高似兰一如昔日的面庞,他心中也感亲切,“这……也好,便就去罢。”

高似兰微微笑起来,映着初夏傍晚的柔霞云光。

两人一起向卡车走去,仿佛像在南京时一般。上车之时,小丁正载着柳五从棕树营回来。车子还没停稳,柳随风已从车窗里望见了正往卡车上登的李沉舟。

他目光骤沉,“嚯”地开门下车——完全不等小丁来替他开门。下了车,才发觉不知该做些什么,他既不可能制止李沉舟的行动——他同李沉舟已有好几日未有交流,更不可能拦阻高似兰。她极有可能是得到雍希羽的授意来接请李沉舟的,又或者,即使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授意,就是她自己想邀请李沉舟,他也无权力干涉。他已经听说,高似兰这几年一直跟在雍希羽身边做事,既是雍希羽军需事务方面的秘书,也是后方预备医务方面的事务长,后方的药品管理和卫生兵的培训,相当一部分要经她的手。想不到这个当年从他的商会出走的女人,吃里扒外地搭上梁斗,居然在风浪平息之后,又摇身攀上雍希羽这根更加接近云端的高枝。然后整日价开着卡车,畅通无阻地出入他的北教场,他手下的人见了她,还都要敬礼致意。北教场的士兵,向来喜欢对着联大的女学生的背影吹口哨的,对高似兰,却无人敢这样做,是由于高似兰看起来不如联大的女学生那般可轻易亵嫚麽?——想到这个,柳五眼里闪过讽笑,他的士兵显然没有见过高似兰当年在他床上时的样子,那番模样,可绝非联大的女学生可比……

如此恶劣地想着,他慢步而上,正巧迎面遇见从车尾转过来的高似兰。后者见是他,敛了笑容,低眼道一声:“五爷。”柳随风心里微哼。

“……这是要去哪?”他面上带笑,假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已坐在车上的李沉舟。

高似兰实言相告,“雍先生今晚请帮主在东月楼吃饭。”

“哦——”柳随风仍旧笑着,撩着步子绕卡车而走,边走边瞧着车前灯,看着似回洋房的模样。

他也确是进到洋房里去了,并无什么不悦的表示。那边小丁原地站了一会儿,钻入车子把吉普车开走。

高似兰坐到卡车驾驶座上,看着李沉舟,道:“五爷他……”她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因而询问李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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