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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静悄悄,半晌,李沉舟的一只手轻轻地抚在柳五的头上。

☆、这里的黎明(下)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雍希羽念完了,默默地合上《圣经》,垂目凝注着绕在书脊上的一挂银色的十字架,轻轻地吐出最后两个字,“阿门。”

“阿门!”一声清脆的跟进,柳横波抢在其他人前头为今晚的祈祷做了结。在他既显着邀宠又有意卖乖地扭动身子左右顾盼的时候,在座的另外两位听众——秦楼月和高似兰,缓了半拍,同时低应着“阿门”。片刻悄然,屋中三人皆敛目垂首,各有所思,除了柳横波。他正塌了一边肩膀,拿手抚摸趴在脚下的“圣约翰”,后者正随着祷文酣梦,不巧梦中一只早已熟悉不过的笨手几下搔醒了自己。下巴搁在前爪上,“圣约翰”懒懒地掀起眼皮,又懒懒地将眼皮落下,咬着小半寸粉舌,继续眯盹儿。

小妮子一下下地抚摸着“圣约翰”,秦楼月跟高似兰照例默思,大约五分钟过后,三人参差起立,分别走上前来道一声“雍先生晚安”,依次退去。而这个时候柳横波往往最后一个向雍希羽道晚安,用那乞怜的迷途羔羊般的桃花眼自下而上瞅着他“年轻的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毕恭毕敬地俯身低头,将自己的一面脸颊贴到他庄严的告解神父的手背上。贴上几秒,他直起身子,颇为不安地瞅瞅雍希羽,像是想知道这尊神祇对自己这个小小信徒的举止的品评,是赞许抑或不满。

雍希羽脸有些白,多云的天气里那种白朗的天色,他的目色黑而凝滞,如同静谧的三更天,他的唇薄而显着健康的红,像浅水湾里新生的珊瑚,——小妮子从这尊端庄的雕像中源源不断地得到一种有利于其身心的敬畏和博爱,并因这种敬畏和博爱而被笼罩在一片有助于睡眠的睡前安宁中。他冲雍希羽欠了欠身,向后退走一段,才转过身迈出门。门外,阿秦正立在风灯旁等他,见他来了伸过手。小妮子搀住他的阿秦的手,两人不言不语并肩走回西屋。夜风微微,风里是含苞的紫薇花的淡香,屋檐下慢慢地转着八仙过海宫灯,小妮子跟师哥进屋关门的时候,宫灯上的张果老正徐徐悠悠地倒骑着毛驴儿笑眯眯地朝他们转过来。

假若要如今的秦楼月与柳横波给跟他们共寓的雍希羽一个评价的话,他们会共同地庆幸雍先生和高小姐这几年跟他们住在一起,陪着一起渡过这空袭频繁、狼烟可闻的岁月里蚀心销骨般的等待和焦疑。由于康劫生的事,相依为命的两人间产生了不大不小的芥隙,最沸扬的时候,小妮子像是瞬间变成了一只刺猬,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一下一下地要往阿秦身上扎。秦楼月往往不好说些什么,挨了小妮子的几下刺扎,脸色败下来,不无悲哀地左右望一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模样。日复一日,他忍受着阿柳伶牙俐齿的尖刻,含着内疚任小妮子在雍希羽和高似兰看不到的地方对他捶打踢咬,然后又在晚上他让师弟睡觉的时候得到一个又一个“呸”。以至于很多个夜晚他需要耗费一番大力,才可将那个又抓又嚎的小妮子逮到床上,强行按住让睡觉。柳横波自然不会轻易让他如愿,他会直着喉咙尖叫,捂着肚子来回翻滚,扯住他的头发搡他,好一通发泄后才会慢慢安静,因为这时候小妮子也累了。秦楼月无处赴诉,每每默默地承受柳横波的所有泼闹;每个晚上闹累了的小妮子摊身在床上八叉大睡,他小心地挨着床边躺下,不叫自己挤着了饱受委屈的师弟。他是不大会想到自身的委屈的,即使他感到些类似于委屈的东西,也只会觉得眼下的所有结果都是自作自受,怨不来旁人,更怨不来阿柳;甚至,如果阿柳不这样对待他,恐怕他还会感到不安和惶恐。没来由的屈苦,他尚且吃下去不知几多,这有名有目的恨责,尤其是来自他始终爱惜无已的师弟的恨责,他即便不甘之如饴,也是十分之逆来顺受。他毫不迟疑地认定自己对师弟犯了错,毁去了两人间的信任。他一遍遍地向阿柳道歉,说着“让我们还是跟以前那样过下去吧”,阿柳却只是抱着“圣约翰”,跟叭儿狗鼻子碰鼻子地,贴脸而吻,并不理会他。而这还是在雍先生和高小姐在场的情况下,——他们正站在院里向前来求医问药的贫苦人布施药物;若是他们不在,阿柳会对他做鬼脸的,也许还会对他说“呸”。秦楼月束手无策,每日用劳碌来充实空乏,日益沉默、憔悴而忧郁。他对自己说他必然是要带着阿柳跟先前那般过下去的,那是唯一可以实现的、唯一可行的路。只是时不时地,他会忍不住想起北教场红屋的那一夜,让他既怕恶颤抖又甜蜜想往的一夜。那一夜他褪去了所有的束缚,像水一样舒展流淌,往深深幽幽的低处流淌;低处是堕落,他也是流淌,堕落之中怕是有一种魔力。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他知道那一夜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他知道所有康劫生寄来的那些信誓旦旦的情书中没有的东西。生活是不能向着低处进发的,至少他不能,他没有那个本事从堕落中出脱;他必须往上挣,沉住了气地,一点一点地挣得个稍微松快的位置,以便维持住他跟阿柳的生活,把生活维持在一个不至于不堪的水平上。这么多年来,他独自维持得很辛苦,鲜有体尝那种不需要劳心的乐趣;那种肆意妄为的快乐——那种不顾体面、向着平日里自身最恐惧最抵斥的深渊里滑陷的快乐,那一夜康劫生让他尝到了。而且,他还诱惑他,告诉他也许前方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可以日日触摸那种快乐的可能。秦楼月承认自己受到了诱惑,多年的清苦生活似乎让他变得更易于点燃,甚至在面对着孟东来那毫不掩饰的掠淫,他都能感到身体里滚过一丝颤栗,而他又是向来以立身清白自恃的。

他跟阿柳和高小姐一道听雍先生念《圣经》中有关亚当、夏娃的故事,故事里有一条蛇,蛇引诱夏娃吃了树上的果——神曾叮嘱他们不可吃的果;夏娃吃了果,亚当也跟着吃了,从而明白了很多以前未知的东西,最后被神逐出了伊甸园。雍希羽明明坐在屋子里,却声音缓沉,遥远地像是从天际传来,“耶和华于是把他们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真可怕呀!”柳横波把“圣约翰”抱在膝上,装模作样地评论。他每日按时前来听他的告解神父宣讲布道,从这充满了仪式气氛的肃郁一刻中觅得宛如肉/欲般的沉魅。他那空空如也的小脑袋瓜几乎在雍希羽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就被其深深地影响了,只要雍希羽的手杖或脚步声在院子里的任何地方响起,当时哪怕再浑身刺猬竖针的小妮子就会立即乖缩下来,恢复那楚楚惹怜的离群羔羊的模样,第一时间朝着走近来的雍希羽欠身施礼,恭恭敬敬地道:“雍先生好。”又往往得到雍希羽非常认真的颔首回礼,“你好。”

雍希羽望望正把手指放到“圣约翰”嘴里的柳横波,知道这个上帝由于出于美观的考虑疏忽了另外一些方面而创造出来的生灵没有任何领会这则寓言的可能。他甚至想,倘若是柳横波在伊甸园中,那么大约不需要那条蛇的诱导,他就会自己将每一棵树上的果子都尝上一遍,之后还会主动告诉耶和华,那些果子并不美味。

“可是……如果已经吃下了果子,怎样才能不被赶出伊甸园呢?我是说,就算犯错出来了,是不是还能再回到伊甸园中去呢?”

问话者是秦楼月,多日以来一直显着殷忧的秦楼月。他那姣好的面庞上此刻发出些苍白,被温黄的灯光映出略微失神的眉目。他声音不大,却浸透着惑然,急切想求条出路,求一片青天。

雍希羽凝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感到也许这只看似中规中矩的羔羊才是最易于偏离常轨的那一个。柳横波的摇摆不定和易受诱惑是常人都看得到的,因而也容易防范;而让人始终放心的秦楼月,不声不响按照吩咐行事、从不吐露心曲、惯于隐忍煎熬的秦楼月,由于留给人温顺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才会让人对其掉以轻心,以至于一朝一鸣惊人罢。

也许长期严格洁身自好的处女才是荡/妇的最佳候选,这是雍希羽观察了秦楼月一段时间之后得出的结论。相对于小妮子那种一眼即知的浅薄,这颗并不粗糙的灵魂所展示出来的对于欲念的触探更为值得警惕。禁果让他知道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鲜有凡人能够把握得当的世界;那个美妙虚幻的世界跟他们生活其中的这个世间是多么得不一样,——这个世间对你有诸多要求,那个世界对你一无所求。在那个世界,所有的恶都得到赞美,所有的弱点都得到宽宥,你被允许同最坏的那个自己乱伦厮缠,随意张开身体体验情/欲的极致——灵魂欲冲脱出肉体之外的极致。尝过禁果的秦楼月已然对那个世界生发出渴望,他向那个世界伸出双手,然而他的脚仍踏在清心寡欲的世间。他既想过去,又想留下,既想一跃而上,又想平安折返。正被这两种愿望撕扯的秦楼月哀恳地望向雍希羽,希望雍希羽告诉他,坚定地告诉他,他应当摒弃那个世界的呼唤,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乏味世间的一点一滴。他要雍希羽告诉他,那个世界的快乐是不对的,这个世间的乏味和琐碎才是应当接纳的。他双手紧捏地仰望着雍先生,他以为雍希羽是这个世间罕有的不惑之士,他等待着这个不惑之士来给自己指点迷津。

雍希羽看出这一点,首先在心里问了一个问题:“我真的是个不惑的人吗?”手按在《圣经》上,他沉默了片刻,“果子跟伊甸园比起来,你认为孰更能持续久长?在短暂和久长之间,你是愿意选择短暂还是久长,假使短暂会应允你短暂的欢乐,而久长至多只会给你久长的平淡?”

秦楼月微启了唇,眼里似有水色一晃,他想雍先生的比喻真是贴切极了。

“什么是短暂的欢乐?”小妮子永远都想要被人注意,他来回看着大家故作好奇地问,“是像冰激凌那样的吗,甜甜的好吃却很快就吃完了?”

高似兰对他们三个人各扫一眼,这段时间以来的接触让她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有关于这两个小老板的事——正在发生的事,她没到昆明之前的事,跟那一两个远在前线的人有瓜葛的事。看了一周,她最后将目光停在雍希羽身上,她自然早就知晓雍希羽心中那唯一可对其判断力和情感产生摇撼的那个人是谁,她甚至一点儿都不对此感到惊奇,——她想起李沉舟那副微笑的漫不经心的眉眼,那副眉眼向所有的人传达爱意,左右一瞥,就俘获花叶一片。最糟糕的是,那副眉眼的主人对此很可能不知情;他无意识地在旁人心中播下火种,自己闲闲地去了,却不想身后的爱慕者已在火中焚身。——雍希羽就是被慢火焚身的那一个,他像一尊渡劫苍生的佛陀一样稳坐火中,小心地不叫眼中流露出求不得的痛苦。高似兰理解这种痛苦,因为她自己的那份爱情是更加的无法求得了;一颗种子刚刚萌发,就永远地失去了那片引它生长向上的天空。

“还真是像冰激凌那样,好吃而不久长,”高似兰缓缓地开口了,她也摸了摸柳横波腿上的“圣约翰”,“只是吃了冰激凌比吃寻常饭菜更容易肚子疼,对肠胃也有算不上好的影响。可惜架不住冰激凌好吃,小孩子尤其架不住。”她又摸了摸小妮子的脑袋,理解地对他笑笑。

柳横波马上也冲她笑了,他想要取悦高似兰的心情跟想要取悦雍希羽的心情是不差分毫,尤其是他喜欢被人叫作小孩子。

“所以,也就小孩子或是孩子般心性的人才会宁可肚子疼,也要一尝冰激凌,大多上了年纪的人是不会这样的。他们更愿意好好对待一日三餐,即便吃得简淡,忍着口腹之欲,换来心平气静。再好的滋味,既与自己的身体不合适,又知尝过即消,不得长留,这两厢撞遇,很容易发生毁灭。不若将其放在心里,隔着点儿距离雾里看花,大概更好些。”

雍希羽锐利地看向高似兰,他猜高小姐的这番话绝对意有所指,看来这个跟他一般过着清教徒生活的女人也在观察揣摩着一切。高似兰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波动,她是怀着真诚的心意向他们阐释,他这个勤勉、严肃而端庄的女助手在一些事情上显然自以为比他看得更清楚而遥远。一个永远地失去了所爱的女人,没有来得及将所爱说出,甚至没有来得及等到这份爱意成熟,就发现自己再次孤身一人,面前是爱人的坟墓。从那时起,高似兰就像是怀着遗腹子一样继续孕育着她的爱意,自觉自愿地坐到一个受人尊敬的遗孀的位置上。她跟着自己投入到后方每一个或临时或长期的医务工作中,时不时地表现出感情受创的女人那种略显疯狂的献身精神,——只要她们能从手上的事物中寻找到一点儿意义,只要这些事物能够将她们那母性和妻性的混合物大加发挥。一个被情/欲冲昏了头的女人所展示出来的愚不可及的飞蛾扑火,跟眼下高似兰以继承所爱之人遗志般的姿态所表现出来的敬虔克己,在雍希羽看来并无多大差别。一个是肉体上的被蛊惑,一个是精神上的被蛊惑,而对绝大多数女人而言,其中任意一个方面的蛊惑,都可导致另一方面的沦陷,——其实女人才是真正的灵肉合一的动物,对不对?

在高似兰说完那番话之后,柳横波对她点头:“我以后会试着不吃冰激凌。”换得高小姐赞许的微笑,而秦楼月则好像真的接受了高似兰的说法,垂下睫影开始思考起禁果和伊甸园之间的抉择。雍希羽望着秦楼月双手交叠默然不语的婉然,不得不承认这位秦老板却是有着某种古典的朦胧低回的风情,这样的一位美人着人惦念心有旁骛,说来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这般的美人、这般的风情在他眼里远不及另一位尤物不经意间传递的令人窒息的肉感。那种天真而神秘的肉感,那种丰乳肥臀中丝丝散发的沃饶和饱满,令这个常年幽闭于狭窄的祈祷室里的教士感到由衷的颤栗。就好像克洛德伏在巴黎圣母院的窗口上一下子看见了爱丝美拉达,那种强烈的光线几乎让他的眼睛觉得灼痛。还是个饱经世故的爱丝美拉达,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经受过情/欲的洗礼;那是个远比雍希羽更有经验的情场的宠儿,这个宠儿明明终年在世俗里打滚,却好像无一刻不高踞于红尘之上,甚至高踞于雍希羽之上。在这个宠儿面前,雍希羽生平第一次对人生的种种信念产生了怀疑,这些怀疑让他感到既虚弱又痛苦。

在昆明遭受空袭的日子里,在前方的节节败退被粉饰为战略性调整的消息漫天飞的时候,在大后方一片嗡嗡咿咿半是醉梦半是互相攻讦的舆论中,雍希羽——按照李沉舟所希望的——在各方面都严格关照着小吉坡的两位小老板,且不动声色然而行之有效地对两人分别施加上自己的影响:他往柳横波那颗混乱的小脑袋里灌注进常识,从最浅显的那些开始;他用每日的睡前祈祷去平静秦楼月那已被撩动起来的迷情,用那些永恒广远的真理去对抗随伴随肉体的欢愉而开始的心旌动摇。他试着去帮助恢复两只羔羊之间产生裂痕的友爱,不厌其烦地用糖果和布道驯导着小妮子那如同动物一般易于蛮搅的本性。终于在一个中秋节的傍晚,他满意地看到柳横波捧着他最喜爱的云腿月饼,绕过桌子走到师哥面前,小小声地道:“阿秦,给你吃月饼——我以后再也不闹了……嗯,对不起……”宫灯柔黄的光线中,秦楼月清减的侧影簌地一抖,抓住师弟的肩膀,慢慢地额头抵上额头。月饼被搁到了一边,两只羔羊拥抱到一起,在初升的月盘之下喁喁切切,耳鬓厮磨。半个月后,雍希羽见到秦楼月向前线寄出了一封信,那也是他往前线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平服了众生的疑隙的神祇慢慢地发现,当迷途羔羊们正随着他的指引走上正轨的时候,他自己却日益地感受到传说中美杜莎那首惑灵歌的折磨。他越来越频繁想起李沉舟那副距离处女这一概念很远的肉体,那片经过无数次开垦的肥沃的土地。当他自己背负着无形的十字架走在朝圣之路上的时候,他渴望的不是食物和甘泉,而正是那具跟他自己的理念南辕北辙的始终散发着性的美妙的肉体。那具肉体并非不易摆布,那具肉体的每一个情人都为他所熟悉,最饥饿的时候他在梦里都在抚摸那个肉体的主人,抚摸的时候他听见生命的汁液在汩汩地奔流。他的心脏开始不自然地搏动,他那夜色般静谧的眼里开始闪烁着火焰,他天光般朗白的颊上会忽然间泛起红晕,甚至连他的体温都会于瞬间升高,——当他幻想是他而不是别人正在深入那副肉体的时候,胸中恶魔的爪子开始藤蔓般延展。他渴望做一些事,比克洛德对爱丝美拉达做的做得更坏更彻底。《圣经》中无数个克制情/欲的箴言一晃而过,雍希羽不认为那些句子能够再有效地束缚住他心中的恶魔。他凭着惯性一日日地行止,他用平静的斗篷遮住熊熊燃烧的爱欲,尽管他仍旧对前来讨要意见的另外三人给予恰如其分的建议,譬如阿秦问他该怎样给身在香港的师姐夏樱桐去封信,或是柳五将他归为阵亡的孟东来的家属,寄来大笔抚恤膈应他,这些抚恤该如何处置。他告诉他跟在香港的师姐联系上很重要,可以往任何一个可能的地址去一封信,而那笔抚恤则不妨留下。雍希羽按部就班地安排打理一切,一如既往地扮演着最出色的工蜂的角色;可是即使身为工蜂,也会渴望跟蜂后交/配,尤其是当这只工蜂并不亚于那只蜂后所拥有过的任何一只雄蜂的时候。

至于对那些曾陪在蜂后身边或是正陪在蜂后身边的雄蜂,雍希羽惊奇地发现,自己对他们并没有惯常的那种失利的情人的嫉妒;抑或即使有,也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的嫉妒;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但从没想过去驱逐他们。每当他带着阿柳和“圣约翰”出去散步,穿得花蝴蝶似的小妮子跟雪白矮胖的“圣约翰”在他的手杖边蹦蹦跳跳,身后的软土上留下一串他鹿皮靴深深的脚印,这时候从湖面吹来的湿润的风总会让他感到些许遗憾和伤感。他想他也许永远也得不到李沉舟的肉体,连同那一颗耽于逸乐的随遇而安的心;那些想象中缠绵入骨的场面也许永远都不会实现,连同他想为他的爱丝美拉达打造的那一座伊甸园。散步途中遇上些年轻的情侣,大多是联大的学生,双双对对,站在树后柳下,跟将要筑巢的鸟儿那般绵绵私话;他以为其中一定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将一个人带向另一个人的神秘的召唤。互相感应到这种召唤的人是幸福的,单方面感受到这种召唤的人则有点儿不幸,雍希羽就是单方面感应到这种召唤的人。他独自一个不动声色地承受着那种最原始的噬咬,竭尽所能将情/欲带给他的痛苦降至最低,他希望这些都会过去,他知道这些都将过去。

民国三十四年立夏那天,他们收到了夏樱桐从香港来的信,那个曾经站在台上唱凤阳花鼓的歌女如今已是一个女孩的母亲。在信中,夏樱桐先是强烈地责怪他们没有及时将新的住址予她告知,继而热烈地问起李沉舟的情况,想知道那个“迷人的老爷”如今过得如何,身边侍候他的人又是谁。此外她提到自己正帮杜家料理着一家餐馆,她非常希望她的两个师弟能过去给她搭把手,以及她那六岁的长女杜詹妮向她的两个小师叔和“世上最英俊的李叔叔”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和问候,望大家早日在港团聚”。随信附上的还有夏樱桐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姿色未减的夏樱桐以保护者的姿态同时揽着留着稚气的小胡子的杜少爷和女儿杜詹妮。六岁的杜詹妮长得跟妈妈很像,眼睛大而亮,笑得非常英气。

几个人的脑袋团团围着这张照片,连高似兰也忍不住凑过来,“这便是夏小姐的女儿了么?”她还记得夏樱桐,那一年在碑亭巷的小院儿里跟赵师容互相报以冷哼的李沉舟的女伴。

秦楼月对着照片笑得非常欣慰,“是啊,这就是师姐的女儿,师姐一到香港便跟杜少爷结婚了,詹妮是他们婚后第二年出生的。”

“他们也姓杜吗?”雍希羽不禁问道,他端详着照片上的三个人,心中想起的是自己手里那张相上的杜家父子,联想一生,便觉无限亲切。

四个人站在院中各生所感,各有所思,然而笑容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在每个人的眼里。尽管他们中至少有两人并不怎么熟悉夏樱桐,却还是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生命的力与欢乐。庄严的“圣约翰”打着圈追着草上的蝴蝶,及肩高的紫薇树在风中吹送着氤氲的木叶香,饱满亮白的云朵高高地在天上堆叠,——这一日晴朗而未有空袭。

小吉坡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到,夏樱桐的这封信预示着有什么即将到来,在他们各自辛苦地走过流离失所、饱受考验的八年之后,一颗美好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当晚的睡前祈祷,雍希羽选择了这样一段话给他的信徒们念道:“……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宴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多少人艰难地走出这长达八年的死荫的幽谷,多少人不幸地倒在这漫长的峡谷深处;报纸上日渐一日地开始发表政府的军队转入战略反攻的消息,秦楼月询问了雍希羽的意思后郑重地给夏樱桐回了一封长信,而后将这封承载了希望和祝福的信投给开往南方的邮驿。盛夏来临,雍希羽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草拟了一份言简意赅的辞书寄往重庆——他不认为他的这个军需长官在今后的岁月里还将发挥作用,在整个后方开始提前掀起一场浩歌狂热的舆论之时,这个情场失意的传教士俨然预见到了之后极有可能到来的寒冬。也许走出死荫幽谷并不意味着厄运的终结,而是另一段多舛的开始。当一切开始重新骚动,当一个看似光明实则大有疑问的未来悄然降临,那首美杜莎的惑灵歌终于越吟越低,越吟越低。全城为庆祝胜利而大放炮仗的那天早上,雍希羽安静地躺在床上,“圣约翰”伏在床脚,一人一犬于震耳的炮仗声中酣睡。一个低缓温和的声音冲破爆仗的密不透风的网,从宽广而包容一切的天际遥遥地颂祷。颂祷声如海之涛、江之潮,抚慰着传教士跟常人一般也会迷惘的心,“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爱是永不止息。”

长长的银水铜棱镜照出一身挺阔的军礼服,着礼服的人的一双手正不慌不忙地扣上校官专属的皮带,金黄的穗带在右胸前微微摇晃。他望着镜子里的人,从上到下,那双瞳仁一动不动的琥珀色的眼正泛出一丝奇妙的笑意。他打量了自己一会儿,感到自己正像是狩猎归来的猎豹,身上伤痕累累,但是却非常得满足。温暖的夜风掀动窗帘,他的嘴角令人不易察觉地慢慢向后拉伸,空气中似乎仍然弥漫着那股熟悉的血的腥香。腥香愈是浓郁,他的眼神愈是发亮,猎豹的那种狭长而冷冷的芒。窗前的落地灯柔柔地映着身后桌上的三枚军功章,刺眼的金线混合在各色彩线之间,远看仿佛市集上那种随处可见的廉价的饰品。镜中人往身后一瞥,幽幽转身,抬着胳膊,在三个军功章之上略一停顿,拣取了其中一枚不那么佻艳的,斜向着镜子,把勋章别在了左胸上。——今夜宜州城里最大的公馆举办晚宴,庆祝日本人投降,主要宴请对象即薛崇及其麾下的得力军官,柳随风亦在受邀之列。当然,此举主要是为了笼络薛崇,——这些宜州当地的乡绅不想错过跟这位竹竿也似的日军受降代表兼杜鲁门自由勋章获得者攀附亲近的机会。今晚过后,薛崇将率军回驻柳州,那里已离他自己的老家不远,但是宜州方面仍少不得留军镇守,——老竹竿不大吝于表现自己在政治上的追取,自然要将自己的嫡系人马排布在桂粤一带,同时有传言道薛司令长有意竞选广东省政府主席一职。对此人言大家均心照不宣,几乎在战争胜利的那一刻起另一场肉眼不可见的无硝烟的战争就拉开了序幕。这么一大片从日本人手里撕抢下来的土地,在任何时候都是八方势力逐鹿紧盯的对象;一块肉该切成几块,切大切小,大的给谁,小的给谁,其中都大有深意。桂粤这边有薛崇,那么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自然也会有各自的或自封或实际的领主;此外还有共/党,谁都忘不了的共/党。宜州的军官俱乐部里,柳五亲耳听到吴清末一边打桥牌一边悠悠地叹道:“泥腿子们趁这八年养肥了,如今谁是胳膊谁是大腿真不好说。各位以后怕是要多学习学习跟种庄稼的人打交道的那一套,大有学问啊,大有学问!”同桌的人就嘘他,说他这个柏林大学的高材生、薛司令身边的第一军师如何说出这般不长志气的话,对此吴清末只是摇头。一时间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所有的庆功会结束后各自的去留,是跟着老竹竿在广东独大还是回去老家经营旧业。孙天魄操着球杆,俯身瞄准红球,一杆将母球撞向子球,子球应声落袋,“我是要回山东的,我爹娘老子的坟还在那边。”就有人道:“山东离关东那么近,恐怕不好待。”“人家孙大圣怕过谁来,稀罕你操心?”就有人讪笑着。

“柳师长是个什么打算?听闻柳师长战前在江南做生意颇有心得,柳师长还回去吗?”另一个师的参谋正巧落柳五边上站着,这样问道。

柳随风看了此人一眼,意态慵懒地道:“都有可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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